当每一天重复的内容超过七成之后，时间就会过得越来越快，置身其中的人没有这种感觉，像小河河床上的石头，每天头顶上游过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偶尔有些点缀，没过多久也会因为重复被冲淡。
但是当这颗小石头终于被冲走、被人捡走，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离开了原来的地方，那时候当它回忆起过往，才能体会到时间真的是过得很快的，像是一眨眼就到了现在。没别的原因，只是在回忆里每天都是一样的，所以不管之前过了多少天，其实只不过是把同一天过了多少次。
石头不会回忆，但人会。
李重霄独自坐在研习所最高级的房间里，没有修炼灵力，没有训练身体，就那么静静地呆坐着。
距离顾小棠淬炼完灵心累得在他怀里睡着那次，已经过了两年半。
经历了两年半的修习之后，现在的李重霄比之前长高了不少，身形也精壮得多，就连气质也变得有些刚硬，不知道这算不算初具雏形的男子气概？
但要说有什么实质性成长，李重霄反而少的可怜，至少比起同级其他人确实是这样。其他人少说也淬炼过两次灵心，一些家底子比较厚、心思又玲珑的甚至淬炼过三次。可李重霄偏偏一次都没有过。比起其他灵心已经得到初步开发的见习御灵师，他所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拳脚功夫。
即使如此，他也在御灵学助教这个职位上稳稳当当呆了两年半，这两年半里其他课程的助教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只有他这个御灵学助教人选从没变过。
要知道御灵学不比其他课程，那是直接运用灵力进行各种对抗的课程，无论对等或者不对等。在同级其他人灵心的功能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他依然能胜任这份工作，这就很能说明他的水平。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淬炼，相熟的人问他，他只推托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
但比起淬炼灵心，李重霄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也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间，他的母亲当着他的面被掳走。为了不让自己淡忘这件事，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找个地方自己呆上一会儿，谁也不告诉。
“凌哥。”呆坐在这的李重霄从那种空洞的状态中恢复神智，开口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呼凌烈。
“说。”
“我大概能猜到你不让我过早淬炼灵心的用意，我也很清楚的明白，凭两年前的我甚至挡不住现在我自己的一拳。我只是不知道，像这样磨砺自己的时间还需要过多久。”
凌烈没说话。
李重霄像是在问凌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三年了，我仍未知道我的母亲现在过着怎样的日子，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母亲刚被掳走的那三个月里，每天我都痛彻心扉，也庆幸有你在，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开导我，训练我，我才能越来越强，才终于没有步入歧途。”
“只是最近我想起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发觉那种不甘心的感觉越来越淡……它还在，也依然很强烈，但比起当时的痛彻心扉，我现在甚至都不会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只知道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这种感觉很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每天都希望能早点把我的母亲救出来，我也确实在为此日复一日努力着，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心境会产生这种变化，从一想到就要发狂，到现在能很平静地面对它……我不愿意这样，我希望每天我想到这件事，都像昨天刚刚发生那样义愤填膺。但……我没有。”
凌烈终于开了口，“你是怕有一天，这件事会从必须要做的事，变成不得不做的事？”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但你说的也确实有。”
“那没办法，没什么事经得住一直不去想，也没什么事经得起天天想。其实真要说起来，我的感觉跟你是一样的。”
“嗯？”
“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母亲在自己眼前被掳走。我一开始也非常想回去，现在也想，但就像你对救回母亲的执念一样，我的这种执念也越来越淡。”
这次轮到李重霄不说话了。
“我以前在的那个世界有这么一句话，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无论你某个时候的感觉有多强烈，只要时间还在往后走，你必定会经历更多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些事都会分走你的注意力，让你很难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一件事上。”
“所以对于你说的事，我没有什么答案，因为我自己也正在经历。说起来我那个世界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有仇不隔夜’，说的通俗点就是有些人他不记仇，因为有仇当场就报了。”
李重霄笑。
“虽然你显然没有当场报仇的能耐，但比起我总是要好一点，毕竟你和你的母亲都在这里，你要做的事还有实现的可能；而我追求的东西就很可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可是穿越两个世界，两个位面，它不光在这里不会被人想到，在我那边充其量也只是幻想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至少我们还有要做的事。我们有一个目标，所以我们有方向，不管是倒在路上还是抵达终点，只要我们在做，就还有实现的机会。我要是跟你说，我之前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你信吗？”
“二十多年？”李重霄想象不出。
“对，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浑浑噩噩，二十多年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这一身功夫，是因为我出生于这样一个世家，是在家里人的要求下、影响下才这么做的，你要问我自己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而且像我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很多人都是这样。”
“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或许……娶妻生子也可以作为目标啊？至少能让家里人满意吧……”李重霄说的有点忐忑。
“但我这样的人是不想的，有很多人只是因为大家都那样做了，自己才那么做，背上了别人，或者说环境要他背负的责任。说来很奇怪，我们这类人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却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是来了这边之后，才发觉自己想要回到那边的生活，即使那边的我没什么目标，像一条不懂得怎么翻身的咸鱼。不过，咸鱼翻个身，难道就不是咸鱼了？”
“有点扯远了，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是有了目标而在努力实现它，还是没有目标整天无所事事，当你察觉到时间流走的时候，必然会觉得无奈又乏味。而且正因为这是必然的，所以其实不用去抗拒它，或者是痛恨自己，毕竟这种感觉不会因为你的态度、情绪而有变化。它就在那，像天上的星星、花的香味、集市上的小偷、猪圈的粪便，以及你体内的灵力。”
“我……还是不太明白……”李重霄嗫嚅着。
“你不用非得搞明白，因为我也不是很明白，我只是知道事实如此。既然不明白，就不要去管它，别被它耗费了太多精神，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当然，就凭灵力修复身体这种黑科技，你这两年半的功夫甚至达到我七年，欠缺的只是丰富的对敌经验。经验东西仅靠学院里的切磋差的太多了，所以下一步，我们就得准备出远门了。何况……”
“你说吧凌哥，不用顾虑。”
“早晚你都要熟悉其它的力量，我不让你急着淬炼，是在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在等你准备好。但刚才跟你说的那些，突然就让我想到这种事情是没法等的，你不可能什么事都等到准备好了再去做，掳走你母亲的人也不会。现在时机到了，虽然这个时机不算成熟。”
说到这里，凌烈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准备一下，咱们该出远门了。”
……
“啊？要走了？”乍一听到这个决定，顾小棠有些惊讶。
“是啊，反正也快毕业了。”李重霄说的很轻松。
“那……不考虑去州府或者帝都的学院深造么？”这才是顾小棠惊讶的原因。对于大多数见习御灵师来说，最初三年学院生涯结束之后，都会选择去更高等级的御灵学院继续深造。如果深造有成，帝国方面也有给御灵师们开设的各种职位，无论是从军、去学院任教，还是想要从事其他工作都可以。
选择这种路的御灵师会被帝国登记在册，成为帝国记名的御灵师，这样一来在很多地方都会享受到帝国给予御灵师的福利，而且这也是相对比较轻松的一条路。
哪怕是从军，也不会从大头兵开始，而是进入军队中的御灵师系统，负责各种特殊工作。毕竟比起普通人，御灵师各方面能力都更强，对战能力强的可以执行特种军事任务，拥有疗愈技能的御灵师更是军队中紧缺的人才。
而李重霄的决定意味着他与这些失之交臂，从此要以自由御灵师的身份自生自灭。帝国境内、不，大陆上的自由御灵师大多要么没太高造诣，考不进高等灵学院，又不愿放弃御灵师的身份；要么就是因为违反了所属国的法律而被驱逐的御灵师。就拿帝国来说，后一种御灵师不仅名字会被抹除，严重的更是会被教团追捕，过着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
虽然在当世顶尖的御灵师强者中，这种御灵师占了六成，也颇受人尊敬。但说白了，自由御灵师和普通人中的流寇没什么样，受人尊敬的也只有顶端的少数人。
凭李重霄表现出来的水平，顾小棠觉得他不应该，也没必要选择这条路。
“暂时没打算这么做。灵学院我已经呆了三年了，我觉得换换环境，可能会让我学到更多东西。”李重霄如此说着。
“你真的考虑好了？外边不比学院，会很危险……”顾小棠不无担心地问他。
“放心好了，如果察觉到不对劲，或者有什么其他意料之外的状况，我会立刻去学院的。”李重霄朝她眨眨眼，“你有想好要去哪吗？”
“帝国学院吧，我想先去试试。”
“那就这么定了。历练完了之后，我也去帝国学院继续学习。”
顾小棠没想到李重霄的打算是这个，惊喜之余又有点别扭：“帝国境内那么多灵学院，大陆上优秀的灵学院更不在少数，你怎么偏偏跟着我跑？”
谁知李重霄闻言做出一副十分夸张的表情：“你这话不是更奇怪，许你去帝国学院，我就不行？”语毕，换来顾小棠一个白眼。
李重霄只好坦白：“如果左右都是要去灵学院，比起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更希望能每天见到你。”
一句话说的顾小棠心花怒放，纵然如此，脸上却不动声色：“说得好听，你不还是选了先历练……”
“呃，那是因为……”
李重霄此时终于对她和盘托出，说完之后有些沉默，顾小棠这才知道李重霄肩负的责任。这一刻她眼中少年的身影有些模糊，她一时没法将那个平时表现得豁达的少年和眼前这人合二为一。至于为什么二人熟识许久，他却直到今天才告诉她，顾小棠一时顾不上理会那些。
两人一时间没话可讲，气氛有些沉闷。
片刻之后，顾小棠轻轻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李重霄，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有这么重要的事你就先去做吧，我会在帝国灵学院等你。”
温香软玉刚刚入怀的时候李重霄呆住了，及至听清顾小棠说的话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嗯。”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那一声无比轻柔的“嗯”重重落在李重霄心里，顾小棠就已经松开双手，退回原来的位置，随即莞尔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