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阳光很好，浅浅淡淡的云朵像女孩们轻盈的裙摆一样，轻飘飘地飘在天上。时不时有微风吹过，吹得人脸上痒痒的，吹得云朵轻轻晃一晃。
在一家不算很大的宅院里，门扉大开的正厅中，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朝前方的主位微微鞠了一躬，道：“爷爷早，父亲早。霄儿先行告退，去书房等先生了。”
“嗯，去吧。尊师重道是应该的。”坐在主位上的老者微微颔首，满目慈祥，看起来对这个孙子是比较满意的。
正厅左侧首位上坐着个中年人，蓄着少少的山羊胡子，五官中有几分老者年轻时的风范，而少年的眉眼间也可瞥见些许他的影子。待自己的父亲首肯过之后，中年人朝着少年摆摆手：“你爷爷说的对。你且记着学习的时候要表现得聪明些，但不可太过机灵，否则先生会觉得你滑头，也会觉得我李家缺乏教养。这些你明白么？”
“谨遵父亲教诲。”少年闻言略微侧过身，又对自己的父亲施了一礼。
“去吧。”
“是。”
少年保持微微躬身的姿势倒退出正厅大门，这才转身离开。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老者慈祥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眉头微微有些蹙起，待听不见少年的脚步后才略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句：“这孩子……唉……”
“父亲可是还在为他的决定不满？”中年人察觉到老者的异样，忙问。
“说不满倒是不至于，他以后的路是自己走的，有自己的想法也正常。但是放弃觉醒就难免显得有些偏颇……如果成为御灵师，不管怎么算他自己都会多一分力量……”
“……也不见得那么不好，”中年人略微沉吟了一下，“御灵师虽然比常人要厉害上许多，地位也高一些，但御灵师之间的竞争相对也会更激烈残酷……”
“残酷？我李家岂有那畏首畏尾的孬种？？”听中年人这样说，老者的语调不由得拔高了些许。
“父亲且听我说，我倒不是这么个意思。”眼见老者面有不忿，中年人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道，“只是霄儿他天生生就了一副谦恭平和、守礼知序的性格，与人相争对他来说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你说。”老者察觉到中年人还没说完。
“而且整个国家的御灵师满打满算仅仅占了总人口的三成，其中大量的初级御灵师在能力上与普通人也没有太大区别。何况就算霄儿有抱负，普通人也并不是就没有出头之日，咱们的右相大人不也不是御灵师么？你说是吧，父亲？”
老者看着自己的儿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中年人也同样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斟了口茶。
片刻后老者的表情放松下来，指着中年人笑骂：“你这小崽子，果然还是护犊子。”
“可我也敬老子啊。”中年人也笑。
“也罢，”可能是中年人的话起了效果，老者的表情终于转向释怀，“他如果只是在这偏远小城里，李家左右也能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即便要出门闯一闯，家里也不用他太过担忧。就随他去吧。”
“多谢父亲能不计较。”中年人起身，朝自己的父亲施礼后也离开了正厅。
……
离开正厅的少年一步步走向书房，转过一个弯之后见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少妇背影，便轻快地走上前，笑眯眯地唤了一声：“母亲。”
妇人闻言转身，容颜秀丽而端庄。左侧眼角一枚小小的泪痣，使得原本显得偏年轻的五官多了些妩媚。尽管眼前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母亲，但在少年及府上一众家眷与仆从的眼中，这份容颜似乎尽得岁月的偏爱，即使嫁入李府十几年，也未曾被时光留下任何痕迹。
眼见少年眉开眼笑，妇人轻轻出了一口气，望向少年的眼眸中满是关怀：“霄儿，你爷爷……没有强迫你觉醒么？”
少年摇摇头，说：“没有，应该是父亲把爷爷说通了吧，我离开的时候隐约听到他们在讨论觉醒的事。”
“以后不能偷听大人说话。”妇人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教训道，眼见少年吐了吐舌头也不以为意。
随后她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少年，说：“我准备了一些点心，你拿着，等今天的课业结束了，把点心交给先生。”
少年闻言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表情：“啊？我还以为是给我的……”
话没说完，妇人就伸手在他眉心轻轻戳了一记，啐他：“你想吃的这府上还能没有么？老实按我说的做。”
少年笑嘻嘻地接过食盒，点点头说：“嗯，霄儿知道了。”
“时候不早了，去准备上课吧。”
但也就在此时，“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母子间的交谈。
“母亲，怎么回事？”这声巨响吓了少年一跳，忙问眼前的妇人。
而妇人并没有回答他，少年这才注意到自己母亲眉头紧蹙、双唇微张，脸上全没有平日的从容与优雅，取而代之的是惊惧与焦虑，甚至还有一丝丝……恐慌？
少年还没来得及再问，紧接着就是“轰！！！”的一声，比之前那声更大、更响，甚至都能让人感觉到空气中的震动。而紧随其后的，则是噼里啪啦木块落地的声音，以及几声带着惊惶的呼喊。
“是大门！有人闯进来了？！”少年又问了妇人一次，希望从母亲这里找到答案。
这次妇人依然没有回答他，而是双手抓着他的双肩，少年注意到母亲的眼中有一丝丝决然……
“答应我，霄儿。你现在就去书房待着，如果不是我、你父亲或者你爷爷叫你，一定不要出来！”
“……母亲？！”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惊慌失措。
“答应我！！”妇人大吼，全没有平日里的耐心与温柔。
“……好！”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这样，少年只得答应下来转身向书房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
眼见少年的身影消失了，妇人双眸紧闭，面上尽是不舍。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的她，在眼眸深处掠过最后一抹决绝之后，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得森然。
这位李府的少夫人就带着这样一种森然的气质，一步步走向李府的大门。
……
李府的大门已然只剩下个门洞，门内空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七零八落的木块，还躺着五六个捂着胳膊腿翻滚哀嚎的家丁。
先前正厅中的老者和中年人分左右而立，隐隐护着身后咬着嘴唇呜咽的几个丫鬟。
而门前与他们对峙的同样有两人，一个十六七岁的侧马尾少女在前，一个三十几岁满脸横肉的大汉微微落后两步。那群哀嚎的家丁就在他们中间。
老者眼角微微抽动，满脸怒容地望着对面两人，问：“两位贵客闯我李府，打伤我家下人，所为何事？”
少女侧头，像是连话都不屑说；那大汉则瓮声瓮气地开口：“我二人奉命来带族长次女回返，行为间多有冒犯，还希望老人家宽恕。”
场面话虽然说得漂亮，但看这大汉的表情，这话活脱脱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我李家从不行那蝇营狗苟的事，找你们族长次女，怎么会找到这来？”中年人喝问，既然对方语气不善又先出手，他能忍到现在也已经是快到极限了。
“找到这里来自然是有把握，两位还是快点交人，不要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大汉冷哼一声。
“废那么多话，直接进去找就是！”
少女似乎很没耐心，不等他们说完就抬腿冲进去。她整个人的速度甚至快过了普通人的反应，眨眼就闪过那群躺在地上的家丁。
眼看人就要冲进去，少女眼前突然多了个身影，迎着自己的方向就是一脚踹过来。
少女反应不慢，朝着来人也是一脚。
两人对了一招，少女吃不住力道，直直退了快十步才稳住身形，几乎刚好停在她先前站立的位置。而那人却纹丝不动，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前行受阻，少女拧身本欲再次冲上，却听到对方说了这么一句话：“小英子，上次见你你才四五岁，怎么过了十多年还是这么急躁？”
被叫做小英子的少女一听这声音就没了脾气，毕恭毕敬地朝来人喊了一声：“……姑姑。”
老者与中年人回望，来的正是先前那美妇人。
中年人快步走到她身旁，一脸焦急：“你怎么出来了？”
妇人原本森然的气质和怒容一对上这中年人就化作春风拂面：“还不是担心你……和父亲。”语气里的含情脉脉毫不避讳其他人。
“我刚听那女孩叫你姑姑？”中年人又问。
“嗯，”妇人点点头，“他们要找的人就是我，瞒了你这些年，你……不会生我的气吧？”面对中年人时妇人一脸小女儿姿态，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就跟蚊子哼哼似的，还低下头怯生生地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笑了笑，脸上有些无奈：“我早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了，只是没想到来头这么大，有一天会被人打上门。”
“秋伶。”这时那汉子插腔了，“族长很想你，要我们务必把你带回去。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三哥，”妇人转头看着汉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你还是放弃吧，你和小英子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我知道，”汉子面对着妇人的时候气势竟然有些弱，“所以这次四叔也来了……”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少女整个人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连他自己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四叔？！”妇人听他这么说又惊又疑，一双美眸也睁圆了，满是不可思议。
“是啊，二丫头。你这一走就是十多年，族里的老家伙们可是很想你的……桀桀桀桀……”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撕破了的公鸭喉咙，让在场的众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随着话音落下，只剩个门洞的正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的老者。
和李家的话事人老爷子不一样，所有人看到这位老者的第一感觉就是——阴鹜，一种几乎极致的阴鹜，整个人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让人觉得不舒服，拿来止小儿夜啼也绰绰有余。
尽管他笑着。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妇人的神色就变得很不自然，贝齿轻咬着的薄唇甚至渗出了点点血丝。
“怎么？久别重逢，不叫我一声四叔吗？”
老者一边说话一边施施然走进门，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佝偻着，背着手走进来。途径少女和大汉时，两人分别朝两旁侧开一步，微微欠身对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前方站定。
“四……四叔……”妇人毕恭毕敬施了一礼，离得最近的中年人察觉到自己的爱妻在微微颤抖……
“秋伶，咱们回去吧？”四叔笑眯眯地问。
明明是阳光很好的天气，场中所有人却都觉得冷了几个度。而且随着四叔出现，原本哭哭啼啼的丫鬟们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妇人没说话，还是保持着施礼的姿势。
“我在问你呢。”四叔还是在笑，但眼神却冷了下去。
“四叔，我……”妇人咬了咬牙刚刚开口，忽然发觉前方人影一闪，心道不妙立即退避，但身体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就已经被人揪着脖子提起来了。
四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妇人的位置，高举右手捏着妇人的脖颈，就像举着一只小鸡仔一样……
“放了她！”此时的中年人才反应过来，刚一抬腿，眼见四叔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轻轻一甩，他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向后飞出。
一旁的老者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接住自己的儿子，触及之后才发现这种力量完全没法抵抗，像用麻杆硬撑攻城锤一样，两人叠在一起飞着撞向旁边的一面墙，把长达四五米的一段砖墙撞得稀碎，还各自吐了一大口血，而后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
“咳咳咳……”被四叔扼住喉咙的妇人突然咳嗽起来。
四叔微微松手，妇人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这样才对。”四叔很满意地松开手，跌落在地的妇人剧烈咳嗽着，而后四叔随手翻了两下，妇人周围一条有形无质的锁链一闪而逝。随着锁链的消失，妇人的表情瞬间面如死灰，看了一眼中年人和老者之后，就重重地低下头。
“带她走。”四叔悠然转身离去，大汉上前架起妇人，少女也低着头默然跟在他们身后，全没有之前暴躁的气焰，乖得判若两人。
所有人都以为这就要结束了，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母亲！”
一个少年大喝一声跳出来，握着双拳咬紧牙关瞪着要离开的四人。
所有人一齐回头望向少年，表情各不相同：废墟中的老者和中年人先是吃惊，随后忙用眼神示意少年不要接近；大汉和少女则满脸惊讶，随后不可思议地看向妇人；妇人一脸惊恐，像是不敢抬头一样望着四叔的背影。
只有四叔没有回头，没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放了我母亲！！！”少年继续怒吼。
没人动，也没人说话。
四叔缓缓转过身看着少年，他还是在笑，还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笑。他笑着看着这少年，问：“孩子，你是说，她是你母亲？”
“对，”愤怒让少年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放了她。”
妇人小声哀求着：“四叔，不要……别……秋伶求你了……”
四叔并不理她，径自走到少年跟前，问：“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你会放了她吗？”
“这个嘛，”四叔看了看自己鸡爪子一样的老手，“聪明的孩子不会问太多问题。”
“……李重霄。”
“嗯，好名字。”
四叔点点头，突然伸手一指点在少年李重霄的眉心……
“不！！！！！”
妇人见状大哭出声，随后整个人软绵绵地昏厥过去。而废墟中的老者和中年人瞳孔剧震，瞬间像石化一样愣在当场。
四叔这一指只是像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收，但被点过的李重霄双眼一翻，人随着四叔手指的离开跪趴在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三位天外来客带走之后，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阳光依然很好。
天空也很平静。
一切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