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参横,晨光微熹,虽是夜寒已退,但空中的寒气仍然有些刺骨,一支红梅探出了灰砖瓦墙,在冷风中绚丽开放。
随着吱呀一声,那富丽堂皇的府门被人打开。
福泰从门内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了一个长长的木板,木板斜斜的放在阶梯上,阶梯变成了一条“坡路”
待木板铺好之后,他又匆匆的走进门去,随后只听有轱辘声从门内悠悠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不过片刻便来到了门前。
铺着木板的高阶之上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周身透着一丝病态。
那身华丽宫缎没能让他看起来有一些精神,反倒衬得他像是一个活死人,让人看着有些心惊。
福泰推着他转了个身,让他面向大门,背朝大街,倒推着他从木板上下来。
大约是夜里寒气太大,那木板上某一处落了水,结了冰,福泰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滑倒,由于他的没站稳,那轮椅也猛然一歪,轮椅上坐着的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后不受控的摔了出去。
福泰脸色大变“公子!”
就在金济恒即将摔落之时,一人突然从垣墙下冲了出来,及时接住了金济恒。
金济恒长舒一口气,正要道谢时,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幽香,他心中猛然一颤,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去。
“云老板.................”
福泰慌忙推来轮椅,云裕抱着金济恒把他小心翼翼的放回轮椅中。
云裕接手推过轮椅,温声问道“要去哪?”
“去水畔。”
金济恒顿了顿,又道“与子然一早约好的。”
云裕没有说话,推着他缓缓前行,福泰收起木板关上门,在他们身后慢慢的跟着,始终离两人有着一定的距离。
天色尚且朦胧,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云裕推着金济恒沿着街道前行,这街是老街,路面坑坑洼洼,就是正常人在上面行走也会时不时绊一下,而轮椅被云裕推着,平稳的没有一丝波动。
这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氛围比空中的寒意还有冷却几分,两人似乎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没话可说,也不知说些什么,就连彼此的呼吸也微之更微,谁也无法感受到对方的真实状态和想法。
水畔的寒气要比内城重上许多,金济恒轻咳了两声,咳声不大,但喘的有些厉害,身下轮椅骤然一停,不等金济恒开口询问,一件暖和的外袍突然盖在了他的身上。
金济恒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把外袍从肩上拿起,然而没等他还给云裕,云裕突然伸手一压,将那外袍又披在了他的身上。
“云老板”
“就到家了!”
声音依旧温和,但充满了坚定,金济恒精神不如以往,也不与他多推让,索性就披着那件暖和的外袍。
到了水畔茅屋,只见院中空荡荡寂静,云裕推着金济恒进了篱笆院,只见院中的石桌上放着砖块,砖块下压着一张纸笺。
云裕拿起来看了,对金济恒道“今天子然原是没课的,但他的夫子过两日要回乡祭祖,怕耽误学子们的功课进展,所以今天多补了一天的课。”
金济恒点了点头,把披在身上的外袍还给了云裕“既然子然去了学堂,那我便回去了!”
云裕眸中骤然黯淡,信笺在他手中微微变了形,他接过外袍,直径的进了茅屋,不过片刻,就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物。
云裕走到他面前,将怀中的东西抖开来,披到了他的身上。
“这是之前江南分铺送来的狐皮大氅,因行程有误,送来时我已被流放,朝中人不知此物的存在,便没有将其没收,阿蓟一直小心收着,没动过。”
那狐皮大氅品相极好,摸起来手感更是上佳,一看便知此物及其珍贵。
金济恒垂眸看了看身上那油光水滑的狐皮大氅,眉间微微一紧,眼底快速闪过一丝隐晦。
云裕见他一脸淡然,便问道“你不喜欢?”
金济恒道“这是银狐皮子。”
云裕疑惑的看着他,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你不喜欢银狐?”
金济恒轻轻摇头,说道“晟朝的银狐产量少,此物向来是送去宫中給皇上,太后和一些有地位的妃嫔享用的。”
云裕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眸中温色假象悉数褪去,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谁也无法窥探的隐晦。
果然,只听金济恒道“我用这个,不合规矩。”
晟朝从来就没有关于寻常百姓不可用银狐皮子的规矩,只是这银狐价贵,有的人买不起,有的害怕被人觊觎不敢穿戴。
金济恒虽然一直都是质子,但他以前从未在意过晟朝的规矩,他是跋扈恣意的市井小霸王,是个没钱没身份地位却又能嚣张的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
在他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规矩,那便是让自己高兴,也正因为他的恣然灿烂,太后再是生气也从未因他的任性而责罚过他。
所有人都看不惯他,但是他做着宫中人所有想做又不敢做的一切,所以大家在厌恶他的同时也暗暗的羡慕他。
明明身份最卑微,但活得却比任何人都要潇洒快乐,怎能不让人艳羡嫉妒。
但是!
那个曾经明媚张扬,轻世傲物的嚣张小兽竟然收起了利爪,消磨了姿态,变得文静寡言,礼数周全,昔日旧态一丝不寻。
金济恒把披在身上的大氅取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叠好,捧到金济恒面前,对他道“这皮子不错,你可以将它卖了换钱,做你东山再起的奠基之资。”
云裕没有说话,接过那狐皮大氅,又抖开披在他肩上,金济恒看着他那冷然的面色和紧绷成线的嘴角,疑惑道“你在生气?”
云裕仍是没有说话,金济恒又道“莫说现在,就是以前云老板你在鼎盛之时,所用所食都与普通人一样,那些个罕见稀奇的你从来不会用在自己身上,都是转手放铺子里卖掉。与你而言,只要能保暖填肚,是不是山珍海味,上品珍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东西能为你带来的价值。”
“云老板,这大氅为何非要給我?”
金济恒所说一字不差,就好比上次的参王,当云裕看到金济恒送来的参王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将参王送去做贡品为自己日后的生意牵线搭桥,或者送去铺子里做镇店的招牌。
若不是金济恒执意要吃,那参王根本就不会切片下锅。
云裕不说话,看向金济恒的目光略显微妙。
他没有想到金济恒会这么了解他,一时间竟被问住了。
因为自己有,因为想给他。
可这话如何说的出口.............
“为什么不说话?”
金济恒不错眼的看着他,因过于消瘦而深凹下去的眼眶如墨染一般,让人无法察觉他的真正想法。
“是因为你觉得我可怜对不对?”
云裕瞳孔骤缩,一脸惊愕,金济恒看的真切,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慢慢消散,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自我解嘲道“我与你相识多年,你头一次肯正眼看我,原因竟然是因为怜悯!”
云裕脸色越发难看,嘴唇翕动颤抖,他想要解释,但是看着金济恒那自嘲的冷笑,始终说不话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把自己想成了这种人!
金济恒看着他,目光变得冰冷陌生,好似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生人。
“云裕,你好大的胆子!”
“你以为你是谁,竟敢来可怜我?”
“我虽是晟朝的质子,身份卑贱,无权无势,但我到底是皇家后裔,嫡亲血脉,一出生便胜过万人。你可怜我?有这个资格吗?”
金济恒坐在轮椅上,云裕站着一旁,明明是云裕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但金济恒目光如炬,傲骨挺拔,仿佛他才是居高至上的那位。
云裕从未见过这样的金济恒,他怔怔的看着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此时的金济恒展现了一个皇子该有的模样,即便身坐轮椅,赢弱单薄,但那属于皇家子孙的尊严不容任何人侵犯。
“我没有..........”
“你见过百里对不对?”
不等云裕开口,金济恒便说道“你衣袍上沾染了百里最喜欢的熏香,袖口冰凉潮湿。这说明,你昨晚去了水欢楼,从百里口中知道了半年前的事情,随后你又来了我金府,在府门前守了一夜,发间袖口都被露水打湿。”
云裕想解释,但金济恒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云老板,这大氅既然你给了,就没有收回去的必要了,此物就当是我救下你的谢礼。”
云裕眸中猛然一颤,唇色变得有些苍白“你......什么意思?”
“云老板行商多年,难道不知道亲兄弟明算账。”
金济恒摸了摸那油光水滑的狐皮大氅,淡然道“从此之后,你我河水不洗船。”
说罢他冲院外一抬手,守在篱笆栅栏外的福泰立马推门进来。
正当福泰推着他要离开时,云裕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要与我断了?”
金济恒好笑的看着他,不客气的说道“什么叫断了?云老板,我同你是什么关系?”
云裕看着他,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震惊。
金济恒未有躲闪,对他对视,目光冰冷漠然,没有一丝波澜。
他睨了一眼在云裕手中变了形的衣袖,淡然道“松手。”
云裕恍若未闻,依旧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恍惚问道“你要与我断了?”
金济恒没有回答他,而是反手一伸拔出了福泰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衣袖斩断,剑锋深入轮椅扶手之中。
云裕攥着那半片残袖,手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