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村位于神州大地西南，籍籍无名，异常贫瘠，以至连先秦广袤版图中都鲜有标注。原本此地并无村落，时值战乱，大闹饥荒，有数十户灾民流落聚居于此，逐渐演变为村落，且因遍布艾草而得名。按说，艾草村所在土龙山，山高千刃，形势雄伟，不至于成为如此不毛之地、鸟兽避易。就连曾经一位略知风水的师父也曾说，此地应是龙行之地，至少也是人间福地，奈何无解。
村子里统共住着两百来号人，除了马氏一族乃是举族迁移，其余皆是散户。因此地荒凉异常，良田甚少，倒也躲过了官府乡绅豪夺。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注定有争斗，或为私欲，或为钱财，或为名利，或为生存。为争夺生息之地，各家多次明争暗斗，邻里之间并不融洽。马氏因为人多势众，足有百余人，故占据了此村各处风水宝地。其余村民则按各自力量，相互妥协，散居各处。当地既无山珍特产，也非秀丽之地，几近隔绝，无人问津。
此后十余年，王朝初定，蛮族趁虚而入，为患千里。为应对危局，皇帝颁下圣旨，整兵征讨，同时全国征粮，课税加半。艾草村也未能幸免，官府来人张榜告示全民纳粮，违令者将受刑狱之苦。不过让人讶异的是，纳粮数目居然与平原富庶之地一般无二，村民叫苦不迭。此地因属山石丘陵，土地荒瘦，粟麦欠收，本已艰难度日，无计可施。小小山村大半人家陷入愁云惨淡之中。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里尹马大年。他是本村马氏族人推选，其为人奸猾狡诈，最是欺下瞒上。当初推选里尹，村中马姓之外几姓人家，根本没有话语权，只由得马姓族人居间便是。马大年本是马氏一族庶出，按理不该推举，但其人正好是大年喜庆时出生，加之伶牙俐齿，很得族长喜爱。适逢朝廷新立，因族长推举而得势。又因利益相交，村民竞相巴结贿赂，私相授受，一片乌烟瘴气。不用几年，马大年就已经成为村中数一数二的富户。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响起了“咣、咣、咣，咣、咣、咣”的敲锣声，全村村民都从睡梦中惊醒。
“嗯哼，各位乡邻晨安！”马大年拉长了声音，“各户当家人，即刻到马家祠堂议事，不得拖沓。”重复几遍后 ，马大年就先行往马家祠堂行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各户当家人已然到齐，由于来时匆忙，不少人都还是睡眼朦胧，衣衫不整。好在都是些大老爷们儿，也无人在意。而后又过了片刻，只见马家族长马文龙蹒跚而至，高坐堂中，大家纷纷行礼后或坐或站，且听马大年宣布事由。
“今个召集诸位前来，想必大家也知晓所为何事。昨日，官府来人命令征粮，数目已然明白，就是往岁加半。”
“这可是不留活路啊。“
”可到哪里筹得这些粮食。”
“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马大年刚说完，堂下便传来阵阵埋怨之声。
“吵什么吵，这是皇上的旨意，莫非你们还想抗命，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果然，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但各种思绪纷至沓来。
马大年很满意自己言语的效果，继续道：“众所周知，咱们华夏初定，关外还有不少野人，他们嗜血嗜杀，无恶不作。要不是皇上文韬武略、功盖当世，尔等有安生日子过？再则，大军南征北战，马革裹尸，不吃粮能行？”
“遵照王大人之命，我们村要出粮一千石”。马大年话音一落，立刻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原本艾草村任务量也就一百石，但地方官员层层渔利，竟涨到一千石。艾草村共计八十余户，每户要出十多石粮食。
“吭，不过，我向王大人求情，已经酌情减少了征粮数目。”
立时，有个男人夸赞道：“里长英明，真是处处为咱们老百姓着想哩。”
“这个嘛，是我里长分内之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马大年假意推辞，摆手说道。
“刚才说了，咱村征粮减少了，具体呢，就是只用征九百石粮食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这个数目相比一千石的确有所减少，可也差别不大。庄户人家也有个谱，这个数，依旧是难以承受。
“接下来，我对征粮做个安排。大家要是没有意见，就五日内上交到祠堂。由于咱村是按户分的地，所以，这个粮也要按户计算。我粗略估算过，每户人家也就十石，不够的我自个儿填补上，也算我给村里尽份儿心。”说完还很大义的鞠了一躬。
“里长，这不行啊，俺家没有这么多粮食。”一个瘦弱男人怯怯的说道。
本以为就此结束的马大年，眉头皱起，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本村最穷酸的张富贵。顿时有了火气。“住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不想交粮，我看你是活腻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我是说，您也知道我们家的地都是些茅草地，不产粮食。就这样，一家人还得靠山上野果合着吃度日呢，求求里长，行个方便。”张富贵带着哭腔说道。
“哼，不想交粮，还找借口。我给你方便，谁给我方便，谁给咱们村其他老百姓方便。看你平时老老实实，没想到还想占这种便宜，我答应，其他人也不答应。你们说是不是？”
每个村子，总有那么一户最穷、最不受待见的人家。很明显，张富贵家就是这样。
“里长说的对，这种时候，肯定是要公平的，怎么能有区别呢，这也太不讲理了。”一时间，人群竟然不再为交粮犯愁，反而等着看张富贵的笑话，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父兄本家。
“哼，你也听见了，别跟我胡搅蛮缠。交不出粮就滚出艾草村吧。”马大年说完也不再理会，转而安排收粮的其他事情。
张富贵呆立当场，无言以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后面议事也听不清楚了。他心里想着：十石粮食，自己一年也就五石粮食收成，除去正常赋税，剩下两石，一家三口过得紧紧巴巴。如今这是要逼上绝路啊。可是不交的话，要么被抓住杀头，要么只有逃难远走他乡，或许就死在半路上，喂了野狼。何况天下虽大，哪里又能安身？
人都怕死，张富贵更加怕死。
回去后，张富贵一五一十告诉了媳妇李翠娥。
“当家的，这是要逼死我们呐，可如何是好啊？”李翠娥带着哭腔说道。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我又变不出粮食。”张富贵不耐烦的回道。
“可你是当家的啊，你总得想想办法啊。”
“要想你想，我还得睡个回笼觉。别吵我。”
“睡睡睡，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睡 。要是你能勤快点，咱们家也不至于穷成这样。”李翠娥急哭了，开始抱怨起来。
“你这个娘们，要不是你这个扫把星，我至于一事无成吗？还怪我，你勤快，你去把庄稼地翻出十石粮食来。”
“当初也就是我瞎了眼，不听父母之命，跟着你受尽白眼欺凌，连地都是分最次的。到如今，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了。”
张富贵虽然在外面一副怂样，可是家里横的不行。
“你他娘的，今天还敢跟我顶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给了李翠娥一记响亮的耳光。李翠娥痛恨交加，泪水夺眶而出，哭声大作。
他们的儿子张谷，听到声音，跑过来护在母亲面前，瞪着眼看着张富贵：“不许打我娘！”
“小孩子，滚一边去。做错了事就该打。”
“那你说说，我娘做错了啥？”张谷七岁了，已经明白了许多事理，内心更是对这些年张富贵的所作所为极为反感。
“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你再顶嘴，连你一块儿打。”
“打吧，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
张富贵外面所受的屈辱，此刻尽数化作怒火。拖过张谷按在凳子上就是一顿打屁股。张谷却隐忍着，一声不吭，即使疼得泪水扑腾。
“我跟你拼了！”李翠娥更加伤心欲绝，转而与张富贵扭打起来。
如果说绝望，那么此刻，张谷可以说是非常绝望。
而在他们摇摇欲坠，四面透风的茅草屋外，有个长舌妇人正听得津津有味，暗暗咂舌。“对对，就这样，打吧打吧，再精彩一点。你们这家子，挡着我的庄稼地，真是不得好死。”
过得一盏茶，张富贵大概是打累了，松开母子二人，径直躺倒在草铺上睡起了大觉。李翠娥却抱着张谷泪水横流。
说起来，这些年，要不是看着这个孩子，她早就寻了短见。
张谷心里也充满了悲伤、绝望，小小的年纪，脸上从来没有一丝欢笑。泪渍流淌在又脏又瘦的小脸上，不知是洗掉污渍还是增添了污渍。
不多时，全村都知道了张富贵家又上演了好戏，都后悔没有看到，真正是又欢喜又失落。
转眼就过去了五日，张富贵家的粮食丝毫没有着落。期间，李翠娥背着他去过娘家，各种下跪哀求。然而，娘家人当年就不赞同他与张富贵私奔，断绝了关系，根本不可能借粮。张富贵虽然穷，但是脸皮薄，不愿意低头。加之本家亲戚都嫌弃他穷，也没有人会借。最终，一无所获，李翠娥每日只有以泪洗面。张谷看在眼里，可他只是个孩子，更加无能为力。有时候，甚至想，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来得痛快。
这天早晨，李翠娥早早的起来弄了早饭，一反常态的煮了顿白米饭。要知道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的。
“谷儿，多吃点。”李翠娥慈爱的看着张谷。
张谷是真的很饿了，这饭也真的很香。即使多年以后，张谷回忆中，这碗饭也是最香的。
“哟哟哟，好你个张富贵，还说没有粮食，还吃上白米饭了呢。真会装呀！”马大年带着他组建的征粮队挨家挨户催粮，好巧不巧就见着这一幕。
“里长，您吃了没有，一起吃点吧。”张富贵卑微的说着，起身让座。
马大年瞥了一眼屋子，到处脏兮兮，破破烂烂，感觉无处下脚，别说吃饭，看到都想吐。他恶狠狠地骂道：“吃个屁，老子是来提醒你该交粮了。今天你要是拿出粮食，我们什么都好说，要是拿不出来嘛，我只有如实上报了。”
张富贵一听就吓得有点瘫软了，哀求道：“里长，您看，我这家里别说粮食了，连只老鼠都看不到。能不能再宽限几日？”
“宽限？你忘了我上次怎么说的？我懒得跟你废话。你们几个进去搜，把值钱的和粮食一起搜出来。”
几个人应声就要进去搜，张富贵刚想阻拦，马大年一声暴喝：“他妈的，你今天要是敢阻拦，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是是是，我不阻拦，不阻拦”张富贵连连作揖。
几个人进去一通乱翻，甚至连墙壁都敲了一遍，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
“呵呵，里长，要是还能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我都要感谢您了，我都找过好多遍了。”
“好好好，张富贵，真有你的，学会藏匿了。你口口声声说，没有钱粮，那你们早上吃的白米饭未必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翠娥弄的。”
马大年转过头，看向李翠娥。
李翠娥反而冷静的说道：“里长，您有所不知，这点白米本是留着过年吃的，如今反正也留不住了，还不如今个吃了。”
马大年听她如此说，却有了其他心思，要说这李翠娥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长得不错的女子，却偏偏看上了这张富贵。如今虽说年纪长了点，可是细看之下居然还有几分姿色。
“吭，这么说来。也确实让人同情呐。”其他几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想到里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可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果然，马大年略一沉吟，说道：“张富贵，别说我不给你活路，如今嘛，倒还有个法子。”
听到马大年这么说，张富贵激动的噗通跪倒，直呼“里长大恩，求里长指路。”
“嗯，这样，我看你也是穷途末路了，我有心借粮给你，救你的急。但是，你看你们家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抵押给我。”说着马大年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李翠娥，眼中隐露一丝淫邪。
张富贵心中咯噔一声，这意思也是很明白了，但还是心有不甘，李翠娥可是他唯一的财产了。
“这样，我再大方点，你要是同意，我再多给你两石粮食，但前提是你媳妇就归我了，不能赎回去。你要是不同意，就当我没说，咱们还是秉公办理。”
终于，张富贵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同意。”至始至终都不敢看李翠娥的脸。
“张富贵，你个王八蛋，就算是再穷再苦，我可从来没有离开你。现在你就这么把我卖了，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如愿。”原本李翠娥心里就充满了绝望，有心寻死，如今，张富贵与马大年的话，无疑是击垮了她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说罢，在众人都没有来得及阻止时，李翠娥一头碰在家里盛水的石缸边沿，血流当场。众人再看时，已是没有了生机。
张谷永远无法忘记，母亲死去时，怒眼圆睁的狰狞样子，那可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释放了自己。他甚至忘了哭，忘了悲伤，或许也觉得死亡便是她最好的归宿。
可回过神来，母亲，这个唯一令他感到温暖的存在就此烟消云散，万念俱灰之下，竟直接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