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啊呸,这死老婆子,也不知道到哪里躲懒去了!真是晦气,偏偏这个时候见不到人!”也不知道来得人是谁,声音粗壮如牛,说话更是毫不客气,倒像是个来讨债的。
天青心里默默思量着,呵,这倒也算和《红楼梦》的凤辣子王熙凤有得一拼,也算得上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她揣度着来人的身份,越觉得是个上赵家来讨债的。说起来,之前小允子也说了,原来的孟天青陪嫁过来的嫁妆大都被公爹赵奏和她相公赵达半是明抢半是哄骗地夺了去了,现在也没剩下多少了。她开始还以为赵家得了那么大一笔嫁妆银子必得用来置田办地,赵家也必定红瓦白墙,青砖金地,良田百顷才是。
可眼前的赵家却光线昏暗,儿子儿媳的房内的窗都是练大字的废纸糊的,墙上渗满了灰黑色的水渍,弥漫着一股霉味。连被褥里子也是硬邦邦地直硌人,一看就是经年的老棉花被里子了。赵家唯一的女长辈万氏也是眉头紧锁、两颊凹陷,身上穿着打满了大块大块补丁的麻布短袄,手指上裹满了膏药贴布,一看就是出卖苦力、勉强糊口过活的人。
那原主的嫁妆钱到底用到哪儿去了呢?孟天青百思不得其解。
那大呼小叫的男声却越来越近了,终是进了屋内。“死老婆子,我知道你在里面!给你爷们我开门!”
原本坐在床榻旁的万氏慌慌张张地起身开了门,“孩子他爹,你念书回来了,今天书院里可还辛苦?你和儿子的课本费可交了……”万氏一边迎着赵奏进门,一边伸出手掸去他穿的丝缂直缀下角的浮土灰尘。一凑近,万氏就闻到了赵奏满身的酒气和脂粉气儿,却只做不知道,继续轻柔地掸着他身上的尘土。
赵奏却不想进儿子儿媳的房间,左脚踏在门槛上,探着头瞧了一眼。他瞥见孟天青靠在枕头上,手里端着粥慢慢喝着,看着精神还好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小声嘟哝了一句“赔钱货”便退了出来,拉扯着万氏一起出了屋子。
赵奏推搡着万氏,叫嚷着:“赖老婆子昨天就把上个月浆洗的工钱结给你了吧?钱呢,钱哪去了?给我交出来!”
万氏佝偻着背,慢慢向堂屋的土灶边走去,想给灶上的粥在加把火,一边走一边摆着手,嘴里说着:“什么钱,没钱了,没有钱没有钱了……”
“少给老子说什么屁话,老子要等着钱和同仁们喝酒作诗呢!快拿出来。”赵奏哪里管万氏说些什么,快步上前,把万氏逼在土灶和柴火堆围成的犄角旮瘩里,一把从万氏身上掏出帕子。他一层层打开帕子,见只有几个铜钱,一把扔在万氏身上,“怎么才这几个铜钱,你个死老婆子好不要脸,定是放着我呢!要么就是拿了钱去偷汉子,去养你外面的小白脸了!”
铜钱虽然少而薄,小小的几个钱被赵奏大力扔在万氏脸上,却还是痛得厉害。万氏却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捡拾起从他脸上滑落的几个铜板儿,又小心翼翼地包进帕子里,收进了怀里。
万氏又自顾自地抽了几根玉米秸秆,拱了拱灶里的火,说:“孩子他爹,这个月行情不好,赖老婆子分给我浆洗的衣服本来就少,再加上赵达媳妇流产了,请了郎中,抓了药,就只剩下这几个大子了。“
赵奏听了心里信了大半,其实他明白万氏绝不是他口里说得那般不堪,万氏进了他赵家门几十年兢兢业业,待他是极好的。每月里她还从赖老婆子那里接浆洗衣服的活计,平日里也总想着法子做些刺绣活计、杂菜团子到集市上变卖,得来的钱大半被他和儿子打着“交课本费“”交考卷费“的名义哄了或者夺了去。
赵奏刚想缓和了脸色,说几句体贴万氏的话,突然又瞥见了自己袖口的那一抹嫣红,想起了倚翠楼头牌晚娘的温柔小意和她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刚浮上胸口的几句体贴话一下咽回了肚子。
他上下打量着万氏,突然瞥见了万氏头上笼着发髻的一根包银簪子。赵奏软下声气儿,好言哄着万氏:“孩子他娘,是我混账,是我不该。刚才在书院里写策论,被教书先生训导了几句,心里窝着火,这才没耐住邪火儿。你别和我计较,我也是在乎你,怕你一个想不开,拿了钱给外头的野男人骗了去了。我们夫妻同床共枕几十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赵奏拿了个豁口的粗碗,给自己盛了一大勺粥,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又拿锅铲铲了铲锅底,把锅底的粥全铲进了碗里,这才满意。万氏见他盛粥,也不再烧火,反而把火熄了,那么沉默着坐在灶后面。
赵奏捧起粥碗,喝了一大口:“这不是眼瞧着快到秋闱了嘛?少不得得给先生送点礼,求着先生给我和达儿开开小灶,补补课,押押题。我听说啊,去年春闱程家二蛋就是给先生送了一匹缎子,才考中了秀才!”
碗里的粥见了底,赵奏用筷子刮了刮碗底,舔了个干净,活像野狗抢食似的做派。他左手大拇指扣着碗,另外四只手指托着碗底,把碗向着万氏一伸:“还有吗?”万氏抬起头,冲他摇了摇头。赵奏也不说万氏什么,继续往下说着:“等我中了秀才,你就是秀才娘子了!达儿也就是秀才的儿子了!我中了秀才,再找个馆子也做教书先生,我自个儿亲自指点达儿做文章,可不比书院的先生好?到时候,你走在街上,都有人毕恭毕敬地教你秀才娘子呢……”
他觑着万氏脸色,也不知道她信了没有,自顾自的讲着,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万氏头上的那根包银簪子。万氏站起身,也不去拍一拍自己身上沾染上的玉米秸秆叶子,朝着屋外走去。路过赵奏身边的时候,她拔下头上的簪子,递给他。
赵奏本以为要像往常一样,编上许久,才能劝动万氏,没想到,才说了几句簪子就送到了自己眼前,顿时住了嘴,握着簪子快步走出门。
万氏站在那儿,盯着赵奏兴高采烈地背影,嘀咕着:“去吧都去吧,都干净了,也就不惦记了。”她又扭头瞅了一眼孟天青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