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一家不起眼的面馆暗处坐了两人,风尘满面,衣着褴褛,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两个女孩。
“阿满,我们都已经翻过了太行山,依旧不见天归有任何动静。难道到现在大祭司也没有发现?”
“怎么可能!”坐在她对面的女子立刻否认道,有些激动,“历代教主所过的山门只有用自己身上司祝的血才能开启,按理来说一个月前就当露馅了。”
“难不成是大祭司故意……?”
“巫禾,你的姐姐遭此劫难,大祭祀高深莫测,保不准在打什么主意。我们现在只能庆幸,还是赶紧趁此机会走的越远越好。”
就在巫满和巫禾满腹悱恻时,祁央正跪坐在森冷的石室中,石壁上昏黄的烛光摇曳着,映着席旁不远处的方尊,其上的凤鸟图腾在阴影里显得颇为神秘,那是殷商时期流行的纹样,与她在自己府中看到的诸多青铜器具不同。
在这个阴森密闭的空间里,她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了。刚到这里时,有各色的人来访,有近侍,有护法,有卜师,有乐官。她都一一谢绝了,她只要见他。放出这句话后周遭便立刻安静了,仆从都露出惊异恐惧的目光,躬身退出了石室。
她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望向自己的手心。 那里有一道伤疤已结痂,那是刚来时被迫割伤的。
只消一眼,她便已知巫阳辛不是祁修,不仅仅因为他穿着陌生的装束,而是那扫向她的冰冷目光,不带有一丝温度,令人不寒而栗。她至今都能回忆起被强硬将手心按在石门时的触感,还有山门开启时气氛微妙的变化。身后众人皆瞬时匍匐于地,只有他没有任何动作,幽深莫测的目光第一次直入她眼底,带着刺探,让她心莫名一阵刺痛。
正当她心思百转时,石门轰的一声开了。
是他。
令她意外的是,他的身边未带有任何一位随从。
门在身后关上,狭窄的石室只有他们二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借着幽幽烛光,她看见了他身上的血迹。
察觉到他周身尚未消减的杀意,她心如擂鼓,但并没有避开,毫不避讳的直视那双冰冷的眼睛,“我有话要与你说。”
他微微眯起了眼。清理乱党的杀戮之心还未平复,若不是要一探究竟这个顶替司禾的女子为何会打开山门,此时的她应已是一具尸骨。
“我听说你不见任何人,只要见我?”他对上那双毫不畏惧的明亮眼眸,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想说什么?”
“大祭司可知晓觧池?”她深呼吸按耐下狂跳的心脏,知她所说稍有不慎便会命丧于此。
他的表情第一次略有些松动,“缘何提及此处?”
那样刺探的目光再次袭来,她没有觉得难受,反而似看见了一丝希望,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如若有人通过那里施法跨越百载,可有办法回去?”
“谁告诉你的?”他面如凝霜,不答反问。此乃巫术中的禁中之禁,她是如何得知的?不论如何得知,她是必不能活着在这里了。
“没有人告诉我,我就是那个人。”她不顾他愈发阴沉可怖的神情,不遮不掩,坦坦荡荡道,“我与你游历至觧池,被腐尸拖入池中,身中咒术,不知为何来到三百年前。我所在的朝代,周天子迁都洛阳,诸侯分封四方,我乃晋国之人。”
她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通行令,上面是晋国的文字。
“你说与我一起?”他淡淡扫了一眼令牌,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上面。
“是的,就是三百年后的你,我不会认错。”她低下头,忍住眼中酸涩,“我乳名祁央,是父君曲沃伯的小女。你是他在戎狄征战后带回的养子祁修。你曾……”
她突然顿住,抬头看了一眼他。
不知何时他已然收起了迸发的杀意,在一旁坐下。
此时此刻他正神情专注,仔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双目依旧如沉沉暗夜,似望向一团迷雾,深幽难测。见她停住,他示意她说下去。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她微微一笑,飞快瞄了一眼他胸前的位置,那里应该有他的骨笛,“毕竟是三百年后的事情,如果有人也这样突然冒出来和我说都是如何如何的交好,我只会反感。”
不止如此,如今她对他只是个陌生人,说他未曾经历的事情不但不会有亲切之感,对她来说也只会徒增物是人非的悲伤。
接下来,她只简单的说了一下是如何被巫满调包成下任教主的事情,骨笛的事情闭口不提。
“大概就是这样,如果你认为我胡言乱语要杀死我,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她闭上眼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掉落下来,深吸一口气,最后绽开一个微笑。
冰冷的沉默。
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俯身近前来,撩开黑袍沾满血迹的宽衣大袖,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抓上她的手腕。
那透骨的凉意让她不由得一声轻呼。
“不要动。”他蹙了蹙眉,闭目凝思。
紧接着,剧痛便从五脏六腑间传来,和地牢咒印发作时的痛苦一模一样,她大汗淋漓,强忍才没有出声。
只剩不到十天的寿数。
他松开手,神情晦暗难明,难怪山门会开,血咒乃是司祝一脉所下,受此影响才会开启山门。如此一来也就说通了。只是……最令他感到意外的并不是这个。
跨越百载的术法,乃是独属于他。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将她送到三百年前。
她身中的禁忌血咒,应是后世某位与他结仇的教主所下,活不出十日。未来的他应是力量衰微到无法破解吧。
这是他向三百年前巅峰的自己求助。不惜一切代价。
她闭口不谈与他的种种,是在顾及现在的他吧?
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如若真如她所言,三百年之后的自己力量竟衰微到沦落为周人收养,还对这样一个女子性命相予。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宁愿被仇敌挫骨扬灰,也无法去接受的。
可现在不能没有教主。
“来人。”石门应声而开。
祁央强忍住痛透过泪眼模糊的双眼看到两个仆从的黑影。
紧接着,他冰冷的嗓音在近旁响起。
“送教主到我的地幽阁。这之后我将闭关半载,教中事务交给巫常主管。除巫常,其他人一律不得近地幽阁半步,违者立斩。”
与教主一起?半载?
那个对教主不是冷落就是幽禁的人?
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仆从皆身形一僵。巫常更是讶异到不能言语。
地幽阁是大祭司的寝殿。走进地幽阁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活着出来的。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了。他这次是要做什么?
惊疑不定的应下声,巫常急忙布置起来。
通往地幽阁的路阴冷潮湿,地下暗河翻滚暗涌,水流湍急。自大祭司触碰过后,她的全身便时不时的一阵刺痛,浑身似散了架一般。奴仆抬着她在一副宽大的坐席上,他也一直未离开她半步。
为何他只字不提送她回去的事?
看着他神情凝重的模样,她在痛苦中挣扎着,也无法细问。
朦胧中,似乎看到前方豁然开朗,地下突然明亮起来,有亭台楼阁,还有灌木劲松点缀其中。
这真的是在漠北的地下吗?
“就要到了。”他的声音传来,明明不带有丝毫感情,却听进耳中十分安心。
绕过数座殿宇,他们最后停在一处简易的石洞内,众人撤下,单留他与她二人。
他挥袖点燃壁上的长明灯,转头看到她痛苦难耐的神情,伸向胸口骨笛的手似犹豫了一瞬,最后闭了闭目,终是放下,走到洞内的一处桌台前。
似乎调配了什么,他递过一个酒樽,里面是浓稠的暗黑液体,还混杂着血腥味。
“喝下去。”
她接过来,没有半点犹豫一饮而尽。
痛苦立时缓解很多,她渐渐能够清晰的看见四周景物,还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思绪。
在探查的过程中,许是察觉到破解的威胁,血咒突然在她体内变本加厉起来。
他的骨笛确能压制,然而那样也就意味着……他绝不能如此。
他起身开始更衣,破解血咒所用的禁术需要一个月,大概会化掉他现在周身四分之三的功力。剩下时间的闭关基本都是在调理,这其中不能出半点差错。
密密麻麻的符咒升起,渐渐如流水般涌入整个洞壁。
施法变得愈发虚弱的过程里,他似乎听到了她小声地啜泣。
“阿修……”
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燥热。
“你是在唤谁?你口中的那个祁修已经不在了。”似乎倾泄一般,他的语调异常冰冷,“禁术只能倒转年祀,代价便是施术者的命。你是回不去的。”
抽泣声止住,正当他以为她会崩溃时,那个颤抖的声音喃喃道,“救了我,你会怎么样?”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她不再言语,只是轻轻抓起了他衣袖的一角。
“放开。我在施术。”
他呼吸一滞,察觉到她在渡自己的内功给他,不由得有些无奈。
“你的名不是修吗?”
他似乎僵硬了许久,“辛。”
他知道她哭了。
如是百年后的自己,是不是会心痛?
可是如今的自己,已无法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