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这样向上爬了多久。
脚下和头上皆是无尽深渊,她不敢分神去看,只能无意识的、机械般的重复着将短刀刺入崖壁向上攀登的动作。她感觉到手心湿滑,几乎要抓不住刀柄。那大概是掌心磨破而出的血。即便如此,她却感觉不到痛,山腹中彻骨的寒意已让她麻木的没有知觉。
也许一个失手,她便被那无尽的黑暗瞬间吞噬,前功尽弃、粉身碎骨。
然而……想要见到他!
如此的思绪盘旋着,叫嚣着,希冀着,渴盼着。如寒夜里升腾而起的火焰,如将死般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怎能就此退缩,就此放弃?
在一处稍稍凸起的石壁上,她略作休息,大口大口喘着气。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闻水滴落的声音,她已然不知巫满爬到了哪里。
再度撕碎衣角布料缠绕在手心,刚欲再次攀爬,她突然身形一滞。
在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斜上方,似有人燃起了火光。即便距离过远忽明忽暗,微弱的只剩一个光点,但在这无尽黑漆的山底,还是分外刺目,让她心头一阵狂跳。
那光居然规律的左右晃着。不是在自己的正上方,反而是很偏的一个方向。
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忽而觉得愈发奇怪起来。
她首先想到了巫满,可明明自己先她出发,她怎么会一下子在前方离自己这么远的地方?
可如若不是她,又会是谁?
这究竟是信号,还是陷阱?
一时间,突然而起的各种想法让她心底发寒。强迫自己冷静,她深吸一口气,运功一周在体内,做好远距离攀爬去看看的准备。
“祁央,别动!”突然有声音从近处传来,“是我,巫满。别往那边去,去了就回不来了!”
“你在哪?你是想吓死我吗?”祁央条件反射的死死抓住崖壁。
“我见你一直以惊人的速度往上爬,我又没带什么好用的器物,又不能大声叫喊,好不容易现在才追上你。”她挨近祁央身边,看起来也累的不行,“那个亮光绝对有问题。”
“难道有人发现我们了?”
“这个悬崖就算是教中的人也是极为避讳的地方,不会有人来的。”巫满手里握着一根骨锥,借力又往上爬了一点,“离这地牢不远就是个藏尸地,我倒觉得不像是活人在给我们指路。”
“藏……藏尸地?”
“教主喜欢养尸,这一个地底深渊,说是万人冢也不为过。”巫满顿了顿,“你还记得那群和你关在一起祭祀用的羌奴吗?走甬道两边的路是逃不掉的,地底有很多连我也不知道的东西。”
羌人……难道,这里真是殷商遗民?
祁央想起似曾看过古典记载,殷商祭祀多用人牲,甚至开国之主成汤都亲自献祭祈雨。相传他即位时王畿内连续五年大旱,其于郊燃烧积薪,以牛羊豕作祭,引咎自身六条罪状都求雨不得。巫祝占卜需用人祭,其言求雨本为民,岂可残害于民,遂祷告民之万罪归于己一人,于桑林剪发及爪,清洁后作于柴上自焚。上苍有感,火将然即降大雨。汤命伊尹作歌《桑林》纪念桑林求雨,又名“大”,后人称其为“汤乐”。
尽管周灭商后废止了人牲祭祀的做法,在天子君威不振的情况下,一些殷商遗民如宋地有时私下里还会以人祭天。商人祭祀用的人牲中,尤以羌人居多。如此祭祀的活动都被册官记在了甲骨之上,金器铭文之中。在商人眼里,外族也许就不能称之为人。
可若是殷商后裔,现下除了成周、卫、鄘、邶,还有一部分未能顺从逃至东夷,武王曾征讨九十九国,东夷之乱后被周公旦和召公奭平定。缘何会有移民远在漠北戎狄?
“糟了,这里有点不对劲。”
巫满略带了丝紧张的声音把她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看四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不知何时,那样诡异的亮光数量越来越多,都是一左一右摇曳着,距离她们似乎也越来越近。
“是起尸。”巫满迅速朝着远离它们的方向爬去,“平日里不会有这么多起尸的,难道是教主出了什么意外?”
“对付鬼神类的东西,我不太擅长啊。”祁央哀叫一声,“要是祁修在的话应该有办法。”
“祁修……大祭司吗。现在保命要紧,你还有时间想他?”
光亮越来越近,恶臭味愈发浓烈,祁央仿佛都能想象出那些腐尸的狰狞面目。巫满突然停了下来,祁央差点撞到她的屁股。
“怎么了?”
“完了,我们被包围了。”巫满的声音有点紧张,“我这法术对这些死不了的家伙没有用。你说被起尸咬死,和落到崖底摔死,哪个更痛?”
“你那么想知道,大可试试,我会问问你鬼魂的感想的。”祁央咬咬牙,运功在手心,挥臂向四周甩去。
“轰隆!”有什么东西从崖壁上掉落。
祁央顾不得细看,再度运功。一击,两击,三击……
她知道,最多三击。第四击,她便会力量耗尽,无法抓住刀柄和崖壁,就此与腐尸坠入深渊。
看着并不退还要涌上来的下一批起尸,她抱着必死的念头运起全身最后的力量。
就在此时,谷底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木击鸣响,绵延悠长,响彻山谷。
紧接着,有清幽的鼓声与钟磬声从远处传来,在崖壁间回响不绝。即便此刻仍是黑漆漆的山谷,却仿佛一刹那如沐清风朗月,刹那间变得不同。
起尸的亮光一一退去,恶臭不再,一下子缓解了压抑的气息。
“这是……是大濩?”巫满面色惊疑不定,“竟不是寻常的槃隶,难道教主真出事了?”
相传成汤灭掉暴君夏桀后,命伊尹改编武舞大濩,舞者持矛,象征成汤东征西怨,南征北怨,救护万民,因此称“护”[濩和护相通]。后来大濩便是商祭祀先王的乐舞。
只是记载在册的文字,没想到而今亲耳所闻,竟是如此庄严肃穆,难怪鬼怪都要退却。之前传来的声音应就是舞者所敲击的鼗、磬、钟等奏器了。
她们不再说话,赶紧趁着这突来的转机,手脚并用的加快往爬去。在阵阵祭祀的乐声中,眼前忽然捕捉到吊在崖壁上的绳索,她们终于爬上来了。
“吊桥,是通道!”
绳索吊着木桥通向崖壁上的出口,那里散发出光亮,乐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爬到吊桥上,二人都一下子都瘫坐下来,一时间都累的喘不过气。
祁央干脆躺下来,仍旧是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乐舞的鼓声仿佛敲打在胸膛中,让她五脏六腑都震颤着,仿佛接受着灵魂的洗礼。
手下意识的摸向空荡荡的胸前,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不见了!”祁央一个翻身坐起来,如置冰窟,“骨笛不见了!”
“怎么了?”巫满揉着酸痛的腿和胳膊,朝她这边望过来。
“骨笛没了!难道……是落在了崖底?”
之前情势紧急,究竟是攀爬途中,还是运功袭击腐尸时掉落的,她根本无从得知。
她似丢了魂一般,惶惶然的望桥边缘爬去,抓着绳索,那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跳下去。
“你想干什么?命都不要了吗!”巫满一把抓住她胳膊,“我们刚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你竟还想要回去?不说这大濩能持续多久,就说那骨笛,它碎的不成样子了,几乎功力散尽,依我看,还不如再让大祭司给你做一个。”
“再做一个?”祁央无意识的重复道。
“对啊,你和他关系都好到相送骨笛的程度,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巫满似安抚一般地拍拍她的肩,“不过我确实也有很多疑问,本来等着你见到他时再看好戏,想那六亲不认恐怖如斯的大祭司,居然会有女人?如若此,他又怎能让你只身一人被关进崖底地牢,还和我这般逃生?还是说……你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什么时候和他相好的?我从没见过你,难道是我被关在牢里的时候,所以不知道?”
祁央根本没听到她念叨的任何一句话,心里只盘旋着一个绝望的念头。
她要如何与三百年前的他相认?
就连她所认识的他,对陌生人都是毫不留情的。没有信物,如今她于他也不过是个陌生人。巫满是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只道自己与大祭司有交情,才半利用一般的与她同行。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邪教里与他相认,最坏的情况是被他当作胡言乱语的异族人而杀死。
望着黑黝黝的深渊,再去崖底是不可能了,就算真在崖底,骨笛也不可能是原来的模样。
“走吧。”祁央定定神,预感今后道路恐怕是愈发艰险,“我和他确实有些渊源,如今失了信物,怕是他已记不起我。只能见机行事了。”
“演奏乐舞应是在祭堂,我已大概知道方位。走吧,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巫满站起身,已经有了打算。
“你要去哪里?”
“我先确认一下教主的状况。我是教主弟子,因触怒了大祭司的随侍而被罚入地牢,本来打算出来后借此机会向教主求情。但如若情形确有大变,我就不能留在教里了,自然是想办法逃出去。”巫满神色凝重,顿了顿,复而看向她,“你呢?”
“我自然是要去找祁修……大祭司的。”祁央微微一笑,“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我身上的咒术还需要他帮忙呢。”
“对了,你身上的咒术!”巫满忽而激动地抓住她,似是闭目探查了一下,接着便松了口气,“看来教主无大碍,若是她出事了,这咒术就自动解除了。”
祁央却不甚赞同,这诅咒当真是现任教主所下?她倒更倾向于是在觧池。可她没听说教主也如大祭司一般可以轮回往生到三百年后……
她们最终来到一处封闭的斗室。
“这里是教中杂役休息的地方。他们是被抓来的奴隶,首方、马方、羌方的都有。在教里地位最低,也最不起眼,彼此之间也都不太熟。我们可以换上杂役的衣裳到教里打探打探情况。”巫满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件脏兮兮的衣服,捂住鼻子,“想不到我竟有穿奴隶衣服的一天。”
刚换好衣服,就有人走了进来。
“下任教主的驼队已经快到了。”一个瘦小的男奴进来便一屁股坐在石床上,“我们得赶快过去搬运货物,要不然被哪个看不惯了,小命就又要没了。”
“下任教主?”巫满一个上前抓住他前襟,几乎把他提了起来,“怎么回事?为何是下任?教主究竟怎么了?”
“冷静!”祁央上前立马拉住她,连忙对那男奴道,“她干活撞晕了头思维有些错乱,我代她向你陪不是,兄弟别见怪。”
虽然在祁央的劝解下放开手,巫满依旧红着眼睛瞪着他。
“我……我说就是,别打我啊。”他战战兢兢道,“教主在一日前殡天了,现在大祭司迎教主放逐在外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回教。”
“殡天?!”巫满不可置信的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怎么可能,之前还好好的……师父那么厉害……又那么年轻……怎么会死?难道那个传闻……那个传闻……”
祁央正对他们关于教主之死所称的殡天感到惊讶,殡天是帝王才有的说法,果然天归教是谋逆之众。听到巫满语无伦次的话,她不由得奇怪道,“什么传闻?”
“传闻。”巫满的神色有些吓人,“历代教主都是被大祭司杀死的。”
那声音回荡在石室中,一时间,男奴战栗不止,“你敢说这话,是不想活了吗!”
“教主的妹妹不是早就死了吗?”巫满斜眼狠狠瞪着他。
“我不知道,我一个奴隶怎么会知道。”他迅速起身,“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都不正常。我要赶紧去干活了。”
“祁央,我准备离开这里。”巫满站起身,已是打定了主意的模样,“我要去见这个妹妹,带她一起走。”
“你……”她刚欲说什么,眼前忽的又是一阵模糊,“巫满?”
“你已经没什么用了。就最后帮我一次吧。”
。
祁央一直处在混沌当中。虽然眼睛睁不开,但耳边的话语声却渐渐清晰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还以为……还以为……”
“父亲不想我沾染天归教之事,我一出生,他便带着我离开了教中。父亲死后,我就如平民一般活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殷商礼官司祝后裔的血。大祭司说让我来祭拜姐姐。姐姐……她竟然死了吗?”
“我确实感受不到师父的气息,可这姑娘身上教主种下的咒术尚未解除,说不定还有一丝转机。所以我特来向你确认。”
“姐姐的骨笛在我这里,已经碎裂。这个人有……姐姐所下的诅咒?”迷迷糊糊中似有人摸了摸她的手腕,“不,虽然十分相像,但与姐姐术法并不尽相同,应不是姐姐所下。”
“不是教主所下?所以才……没有消失?”哽咽声起,“师父她真的死了?我不相信……不相信!”
“姐姐生前最喜欢大祭司,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连骨笛都送给了他。若不是大祭司派人将姐姐骨笛送至我面前,那与我气息相似的血,那样破碎的裂纹,我都不敢相信。如若姐姐真是大祭司所杀,我定要去报仇雪恨。”
“我何尝不想为师父报仇!可不要去那里了!那大祭司是个怪物,你去了只能是送死!”巫满惊道,“现在的你敌不过他。我好不容易扮作杂役来见你,我们走吧,去东夷,去找其他族人。活着总还有希望,死了就全都没了!”
“可要怎么走?我走了,定会立刻被发现,追兵也即可就到,怎能逃得出去?”
“我有一个办法。”那声音急急道,“快,你把外衣脱了。”
有人近身前来,开始扒她的衣裳。
“这是要做什么?”
“你一直白纱覆面,没人见过你。这个人正好可以顶替你去天归教,为我们拖延时间。”
“你不是说你利用她逃出来,现在要杀了她吗?”
“我改主意了。本来知晓她是大祭司那边的人,想利用她接近大祭司杀了那个害我进地牢的仆从的。后来她说骨笛没了,大祭司该认不出来她。虽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倒不如就让大祭司把她认作你,上演一出恩怨交织的好戏。这也是给与大祭司交好之人的惩罚!”
远处一声嘹亮的高喝打断对话。
“货已卸完,出发!”
“走,混进羌奴里,快走!”
祁央一下子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察觉到面上被人遮了白纱,她抬手一把将其扯掉。谁知刚一拿走,大漠的风沙一下子灌入,吹的她脸生疼,她只好再度戴上。
此时此刻,她正坐在颠簸的驼背上,四周尽是天归教众。搬运行装的奴隶已经走远,巫满和对话中教主的妹妹,更是不见影踪。
回忆起对话,她不由得一个战栗。她眼下是在顶替下任教主?意识到这点,她几乎差点现在就从驼背上跳下去。
可望着远处渐近的岩山,在颠簸中,她慢慢冷静下来。
现在逃跑,定要寡不敌众,被教众捉了回去,更要处处受人牵制。
她正愁自己怎么去见他。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连大祭司都没见过的人,还是这么容易便离他最近的一个身份。虽知道巫满根本不在乎她死活,甚至是在害她,更不知教主这族与大祭司有什么恩怨,她也只能接受了现状。她虽然也喜欢看好戏,可没想到有一天好戏却由她来主演,真真是刺激非常。
随着距离的缩短,远处的人影也愈发清晰。即便隔着数丈,她练过武的双眼亦是能穿过重重风沙看的一清二楚。
在千百教众簇拥的前方,有一人只身站在那里。
那人戴着兜帽,宽大的黑袍在风中舞动。似知道她在看自己一般,他微扬了头,兜帽被风吹下,那一头墨发顿时在风沙中狂舞。虽不似殷商人编辫束发,他额间却束了殷人独有的骨饰串成的深蓝色绳带,耳上也坠着如利刃般的白色骨饰,双颊涂有两道象征巫族神权如血一般的红色彩料。
依旧是阴沉的,压抑的。却又是她从未见过的他,那般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就好似这渐渐缩短的距离,却永远隔着那百年的光阴。
一时间,她突然无法再看清他,抬手,脸上竟已有湿凉滑过。
这风沙,实在是太过伤眼了。
大濩之舞仍旧在远处奏跳着,明明是为死去的上任教主所舞,却更像是用其来欢迎她一般。
就好似,过去的她已经死了。
如今,她已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