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慈母突然撒手去
2018年12月18日，农历戊戌甲子月甲申日，在江淮之间一个小乡村的平房堂屋里，传出了电视机里播放的喧闹声。就在那天上午十点，中国政府召开了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很多电视台都进行现场转播，或是播放与改革开放相关的电视节目。那时屋外北风凛冽,小雨夹着雪花飘舞,家庭主妇金喜梅独自笑滋滋边看电视边忙活着，嘴里还轻声哼着小曲，眉目间洋溢着快乐和幸福。由于微笑,她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紧挨着的条条褶皱如春波荡漾，没有丝毫的沧桑，反倒飘扬着喜悦和希望。
当她听到电视里传出的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意味着近代以来久经磨难的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迎来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明前景。”她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分，想到国家富强，人们幸福，真是要从心底感谢共产党的领导。
“只有创造过辉煌的民族，才懂得复兴的意义；只有经历过苦难的民族，才对复兴有如此深切的渴望。”听到这句话时，她立刻想到了这样的话：“只有经历过贫穷苦难，才能感受到富裕后的幸福。”想到自己家从贫困中走来，过上了越来越红火的日子，她喜形于色，脸如春花般灿烂。想到过年后就要去大城市给女儿带孩子，开始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她内心充满了期待和快乐。她这一辈子，与丈夫石金柱一道携手勤劳奋斗，为的就是想让孩子能够摆脱农村艰苦的生活，进城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和富足的生活。如果孩子不是白眼狼的话，老夫妻俩也可以跟随着孩子们进城生活，做一回真正的城里人，也不枉奋斗一生。
她胸前挂着一条有几片油渍的红底白条纹的方格围裙，遮挡住上身那件显旧的棉袄。对她而言，居家着装并不需考虑美观，只要能保暖就可以，就算弄脏了弄破了也不会心疼。
她手脚麻利地将一片猪肉用冷水洗净后，放置到一块有些黑霉斑的竹制案板上，一手按着肉，一手拿着菜刀，先将整片猪肉切成片片小块，然后快速地剁起来，发出“得得得”的声响，就像一首震撼人心的打击乐，也像一曲嘹亮欢快的歌，和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她感觉热血沸腾。她越剁越起劲，越剁越喜悦，她要用这剁肉的声音庆祝改革开放的伟大成绩，也庆祝自家境况的伟大飞跃。
“喜梅，又在剁肉了呀？”门口传来爽朗的笑语声，“今晚还吃饺子吗？”
“大嫂子呀，快进来坐会儿，”喜梅停下手中的刀，抬手撩了下额头垂下的一小绺头发,笑嘻嘻地对着来人说,“今天哪还能吃饺子呀，我这是剁点肉做香肠。”
“下雪天你怎么还做香肠呀？你不怕没有好天气晒吗？”邻居大嫂子说。
“没事，我看了天气预报，明天就放晴了，气温也慢慢回升。你看眼见就要奔腊月了，我早点把香肠灌好，晒上一段时间，等过年孩子回家，让他们带一些回城里。”
“喜梅呀，你算是熬出头了，两个孩子都有出息了，在大城市买了房，今后你要好好享享清福。”大嫂子一脸羡慕地说，“你看看我，就没有你这么好命了，两个孩子连初中都没读完，出去打工也只能出笨力气，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多少钱,不像你家的,都坐办公室,拿钱也轻松，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喜梅最爱听别人夸自己的孩子有出息，比听到夸自己的话语还受用。她想到孩子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自己所遭的一切劳累和痛苦都烟消云散了。她在心里很得意与自豪，不过她并不像有些乡村妇女那样把得意显在脸上挂在嘴上，因为她知道那样不会赢得别人的赞扬，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嫉妒。
“大嫂子，你家的两个孩子也很能干了，虽然学历不高，但在咱们这块儿也是能人了，你看兄弟俩都起了三层小洋楼，老二还开上了轿车。”喜梅也夸起大嫂子的孩子，“听说老大也准备今年买车了？”
“是的，老大昨晚还和我通电话呢，说是已经看上了一款车，说叫什么爱死油味，就是那种比小轿车要高一点大一点的车，说是跑野地比较好，要十来万块钱呢。我也不懂什么叫爱死油味，反正车子都烧汽油，总是会有油味的。”大嫂子一脸骄傲地说，彷佛这可以把喜梅的孩子比下去一般。
“大嫂子，那是SUV，就是越野车，很好的。”金喜梅说。
“对对对，就是叫越野车。”大嫂子说。其实喊她大嫂子，他们没有一点亲戚关系，只是村里的邻居，乡里乡亲地就这样喊喊，显得比较亲切。
“喜梅呀，不是大嫂子我说你，你看你的孩子都成了城里人，穿得漂漂亮亮的，你怎么总是抱着旧衣服穿呀？”大嫂子用手撩起喜梅发皱的衣摆，“你这件棉袄都穿十来年了吧，怎么不买件新的穿呢。我和你说，以前穷的时候咱们舍不得穿是没办法，现在富起来了还舍不得穿，等死了都对不起自己，你说亏不亏心呀。”
金喜梅看了看大嫂子，见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脖子上挂着一条酒红色的围巾，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羽绒裤，脚穿一双棕色的雪地靴，虽然人较消瘦,头发已花白了，但看上去似乎比小十岁的自己更有精气神。
金喜梅虽然平时穿得不好，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不是没有好衣服穿。就说去年吧，女儿和儿媳还各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呢。今年女儿从网上又买了一件长款羽绒服和一套红色保暖内衣直接快递到家。她之所以没有拿出来穿，是觉得在家里没有必要穿那么好的衣服，如果是出门参加重要活动或者是到城里看孩子的时候，她才需要穿上好看的衣服，特别是去看孩子的时候，她更加在意，惟恐丢了孩子的脸面。当年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她偶尔到学校看他们的时候，都是挑选最新最好看的衣服穿，他们的同学还以为她不是农村人呢。说她是农村人吧，这些年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城市或城市的郊区打工的，一直没有在家乡务农，说她是城里人吧，又没有城市户口，是非农非城的农民工。然而，正是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农民工背井离乡，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为国家的建设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她觉得自己这一代农民工发挥着承上启下和桥梁的作用，一头连接着农村，一头连接着城市，他们为自己的孩子做铺路石，将孩子们送往代表着现代和文明的城市，成为令人羡慕的城里人。
大嫂子寒暄了一会就离开了，喜梅继续开心地剁着案板上的肉。她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只要自己心里乐活着就好。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穿着旧装,虽然是旧的,但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洁洁。
一整块肉已经被她剁成了肉馅，而她也因用力剁肉弄得浑身热乎乎的了。她将菜刀放在桌上，移步到墙角。墙角那儿有个大号红色塑料袋,里装满了早晨从菜场买回来的蔬菜，西红柿,豇豆,大白菜,土豆,花椰菜等,红红绿绿地挤在一起,也倒喜人。她准备拿块生姜和一些香葱做香肠配料，一会儿就可以把肉馅往猪小肠里装灌了。
她没有蹲下去，而是直接弯腰低头伸手到塑料袋里拿生姜，和往常不一样，她突然感觉脑门一热,一阵眩晕，发现墙角的地面和塑料袋都在晃动。她感觉自己腿上无力发软，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身子，一头栽到在地上。这一刻，她的大脑快速运转，一生的喜乐哀乐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幕幕地快速闪过。
“妈，你不要舍不得吃穿，现在日子好了，不要太苦了自己。”儿子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就和爸爸一道来城里，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妈，我怀孕了，过年后你就来城里照顾我吧。”女儿的声音跟着儿子的声音飘过。
“等我们老了,把房子和田都处理掉,到城里跟孩子们一起过日子,也当当真正的城里人。”丈夫喜滋滋的笑容在她的眼前闪现。
金喜梅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想挣扎着起身，但浑身无力，根本动弹不得，几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谁也没有想到，没到六十岁的金喜梅走了。在没有一个亲人在场的情况下静悄悄地走了，就像屋外飘飞的雪花那样,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慢慢地融化掉了。她留下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留下了对家人无限的牵挂与眷念，留下了几许遗憾，永远地离开了。
金喜梅的女儿石敏挂着眼泪为母亲收拾衣柜，今晚她要为母亲烧去一些衣物。 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惊人发现母亲的衣柜里还有五件没有剪掉吊牌的棉袄和羽绒服，有两套没有拆袋的内衣，三条崭新的围巾……
“为什么？为什么？妈，你真傻，为什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这一辈子过得多亏呀！”石敏放声大哭……
晚上躺在床上，石敏心想：“人啊，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到来，以前总以为来日方长，想着以后好好报答母亲，谁想到母亲竟然突然离去了，所以活着时就要善待自己，善待亲人，不要等失去了再后悔。如果母亲生前能意识到这点该多好呀，也不至于太亏待了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