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照片上的人像刻在了记忆里，但是孟冲脑海里已经不记得当年看见的龙清泉是什么样子的了，不过应该也不是现在眼前一副消瘦骨头的样子。被拷在桌子后面的男人看起来好像已经六十岁苍老的样子，板寸的头发是明显的银色，驼着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了，瘦的颧骨凸出，眼窝深陷，他注视着孟冲的眼神黯淡的没有一丝目光，浑浊的瞳孔让孟冲发憷。
“等待死亡是件很恐怖的事情。”龙清泉苍白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对孟冲道。
孟冲微微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下，道：“狱警说你这几天过的不错。”
龙清泉的笑容诡异地扩大了，他不知为什么那么开心：“当然，我看了电视。”
“他们居然允许你看电视了？”孟冲用这些闲言让自己趋于平静。
“有人想让我看，我自然就能看见。”龙清泉的嗓音往上抬了些，严重的沙哑听着像是咕哝。孟冲记忆里魔咒般声音的发出人现在却是一滩烂泥，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此行能得到什么，没有多少的自信也没被销毁的干净。
孟冲注释着他混沌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再平静地开口：“我来的目的你知道……”
“有谁会在晚上八点的时候还能成功的探视监狱？”龙清泉立刻打断了孟冲的话，嘴角依旧饶有意味地勾着，“你们出了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
孟冲皱了皱眉，她小看了对面的龙清泉，他看着虽然苍白的像是个垂死的老人但是大脑还依旧在快速的运转着。对面坐着的，依旧一个极具危险气息的人物。
“我觉得你知道。”孟冲平稳道，她稳住了自己的气息。
龙清泉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那样子让孟冲恶心，他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颜汉文，他去了哪儿？”
龙清泉扬起一个巨大的笑容，道：“就我现在知道的消息，他可能在秦海市里，也没有想要躲着的样子。”
等于什么都没说。
孟冲严肃地看着他，道：“你没有杀他。”
“这样一个陈述句需要我回答什么呢？”龙清泉疑惑，他像是在不紧不慢地等待。
“你想要什么？”
孟冲知道自己的时间紧迫，早一分钟让他提出要求早一分钟她能获得真正的答案。
“不要说的那么物质，那对我早没有什么意义了。”龙清泉直了直自己的身子像是让自己伸了一个懒腰，但是后腰却怎么也直不起来。在孟冲的眼里，他像是只巨大的甲虫。
“牢狱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连我的样子都不在像是人样了。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已经不像个人类了。不过你知道这里的，我再没有见过一个还能称得上是‘人’的东西，他们都被这里的环境和寂静给腐蚀了。我住在一个十平米的单人监狱里面，顶头快五米的地方有一扇铁窗，却还有一个换风机每天晚上不停地鼓吹，这个设计不是很奇怪么？”龙清泉的表情不知是哀伤，恐惧还是寂寞，他嘶哑的声音和纠缠的表情还能让孟冲感觉到他那些在自己眼前翻涌过的剧烈情感。
孟冲沉默了一秒，道：“嗓子怎么哑了？”
龙清泉“咯咯”的笑起来，眼角出了一滴泪水，“来的第一年就给叫坏了，我每晚上都能听见幽灵的声音在走廊上嘶号着，都没有停过。昨天我的旁边来了个新人，他吼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早上开门的时候，他还哭了。呵呵，你该看看他那个样子然后找个记者来将他的样子拍下来登报，上电视，网络，那这世界上绝对少不少这样的疯子。哎，真可惜，这地方没有人能进来，也没有正常人想进来。”
“说不定我能给你找个记者来，让他听听你的故事。”孟冲的话像是聊天一样简单。
龙清泉愣了愣，注视着孟冲的眼睛里有些不解，过了几秒，他又恍然大悟般抽着笑起来，举止十分奇怪。
“你觉得我想让世人记住么？哈哈，孟冲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龙清泉笑的泪水越来越多，“就算那报道能上报，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啊。”
孟冲的脸色有些变了，她看着龙清泉，一言不发。
龙清泉看她阴沉下来的脸毫不在乎的最后发出一声闷哼，还是勾着嘴角看着她，道：“我这样的事迹怎么能惊动记者呢？要是你的话，说不定到最后能写出一本让所有觉得科幻的书呢，一本精彩的现实录。”
“你的心情未免也好的过头了。”孟冲冰冷道。
“我好久没有和人聊的那么痛快了，你知道我们心理辅导小组的人么？都是群目中无人，沉默的疯子，我们那个医生说了一个小时也没人说话，他们就互相看着，好像能从别人的眼里看出一具尸体来。后来就真有人动手了，不过没死人，只是咬伤了而已，不过血粼粼的真是恶心。”龙清泉露出厌恶的表情，像是闻到了血腥味。
孟冲随着他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尸体的味道。”
龙清泉愣了愣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从来不喜欢那些混乱的东西，我喜欢干净的。”
“那你一定不会喜欢颜汉文的尸体的，”孟冲平静道，眼神锐利起来，“我不想要逮捕他，我只想杀了他。”
龙清泉明显有些惊讶可是瞬间就用一个兴奋的笑容对着孟冲，道：“你想要怎么做？趁着追捕他的时候和他起争执，然后杀了他？假装一切是个意外？你不会受到什么严格的调查的，他们很相信你，起码，三年前是这样。”
“颜汉文一定会拒捕的，想要设法杀他实在是太简单了。”孟冲的口气带着不屑，眼神注视着龙清泉，“真可惜他注定死在你前面。”
这话对于龙清泉来说一点也不奇怪，他的目光突然浮现一阵痛苦，苍白的脸也皱了起来。
“我还是更好奇，你为什么没杀了他？”孟冲接着说，口气不像是疑惑而像是轻蔑，“他要向乔愈动手，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你知道，他要是还活着，乔愈不会安全的。别告诉我，你放过了他。”
龙清泉抬起深伤的眼睛注视着她，半响，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么？那只是你的猜测，你看见了一张乔愈的照片就以为颜汉文被我杀死了。乔愈那有那么重要，我已经找到了很多可以代替她的女人了，而她们每天深夜还会和我作伴，一刻都不离开，声音银铃一样……”
龙清泉沉醉下来的表情彻底激怒了孟冲。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颜汉文到底去了哪里！你怎么找到他？！”
被盛怒的孟冲打断的龙清泉并没有着急，他缓慢地停下来，左手哗啦了一下自己的手铐，冷笑一声道：“我要立刻死刑。”
平缓的没有更多的停留。
孟冲作为半“执法人员”有时候真嫌某些事情烦人到了让她无法理解的地步，过程复杂不说其中负责的部门管理人员还总是多方的推脱，最后下了命令了才不得不执行。这个命令形成后就没有人想要推翻了，要不然真是会烦死人，要重新庭审听证还要研究个几小时案子重新判定，是个法官都觉得头痛。如果不是有莫大的压力，估计没有人会想要接手这样一个申诉，更何况，想要完成这个过程达到目的有一套长达两天的过程到更高的法院去，到时候这个旧案子会打到天荒地老，秦海市的尸体堆起来可以绕地球一米。
现在她还是要卡在制度的关子上，而且这个关子还绝大部分不可能过。不过是颜汉文的消息而已，很多人会告诉你就算龙清泉不告诉你，再尽力侦查后也会查到的，何必要向一个死囚套问消息呢？孟冲也知道，但是她想从龙清泉身上知道的不止是颜汉文，还有很多问题的答案，去纠正三年前自己自负留下的错误答案。而且，她心里总是在坚持，龙清泉可以立刻告诉他颜汉文的下落，他就是知道，然后像守着想要获得更多的叛徒一样等待更好的条件。
她不可能为龙清泉完成这个条件，孟冲知道。
“你的案子已经判了，你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提出上诉，不能获得更好的待遇了。”孟冲冷笑一声，“你以为这里是美国么？我们还真没那么尊重人权。”
龙清泉丝毫不惊讶，他不过扬扬眉头，道：“我当然知道，我还没有重要到你一个电话就能转变审判结果的地步。可是你要问我，我自然也要赌一赌。”
“如果你说出更多的话，说不定，我会去试试。”
“更多的话，例如什么？你还想在我身上知道什么？杀了多少人？”龙清泉笑笑，眼角又渗出了眼泪，“如果你只想知道这个，我可以告诉你，现在对我也没有什么作用了。”
当然不只这个！孟冲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吼出来。
“你杀了多少人？你还有名字么？”她冷冰冰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龙清泉死死地看着她，眼神瞬间冰冷了下来，嘴角却还带着笑容，不知是被激怒了还是兴奋，他与孟冲对视几秒，道：“你杀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名字么？”
孟冲的身子微微僵，不过他的目光再没有原来那样对孟冲有杀伤力了，她很快镇定下来。
“我还没有去尝试，也没有名字。”
龙清泉试图在漫长的注视里面看出孟冲的慌乱，却又放弃了，道：“要是能杀一个人不受到审判，你想要杀谁？”
在他们中间，这是个严肃认真的问题，谁能理解这个问题对两人的诱惑呢，只有言语间的冰冷能显出那么一点。将自己疯狂的内心毫无保留的交出来，变相接受自己变态疯狂绝望的一切，这不是个玩笑不是个笑话，不是饭后闲聊怒骂老板时候的假设，而是真实的选择，赋予现实的选择，阴暗挣扎的内心角落里面邪恶的选择。
“孟冲。”
她冷静地说出这两个字。
龙清泉微微有些惊讶，继而扬起一丝诡笑，“你变了不少，懂得掩藏自己的内心了。”
孟冲道：“这是我和你的不同，这不是掩藏，而是消失。”
“没有人会去伤害自己的，怕死是个本能，既不是战争，就要努力活下去。”
“活有很多种方法，我不把自己逼上绝路。”
“我也不想把自己逼上绝路，是你逼我的。”
“你选择了错误的路，我不过成全你过的行尸走肉而已。”
龙清泉被她一句话激怒了，他狠狠拉了拉自己的手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这亮的极其苍白的房间里面“哗啦啦”地响着，孟冲幻听中好像听见了自己脑子里面那个疯子死命要冲出大脑时候铁链子的声音，脑袋疼了起来。
“我获得了力量。”龙清泉咬牙切齿地说，“每次，我都获得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么？还是继续欺骗自己的力量？”孟冲继续刺激他，“我想知道颜汉文是否觉得自己获得了力量？还是他只是觉得那能让他活下去？”
“我们都拥有你们想象不到的力量？！”龙清泉沙哑着嗓子喊道，“我们不像那些走在大街上的懦夫一般，他们被生活操纵被人囚禁，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挣脱。记得沉默的羔羊么？他们除了嘶叫什么也不会，他们宁可等待死亡也不愿意逃脱，有了安稳了一时便不愿意反抗！我出来反抗了！这才能获得力量！”
孟冲沉默不语，注视着龙清泉，看见他眼睛里面瞪出了血丝，像是《魔戒》里的咕噜一样叫着“宝贝，宝贝”。
“你也不愿意反抗了么？”他盯着孟冲，露出一丝不屑，“你也变成傀儡了么？现在就想着让自己消失，还别人一片安宁了么？”
孟冲道：“我是为了反抗才给别人一片安宁。”
龙清泉的眼神里面还透着不屑。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么？你不过是个反社会的疯子，我是个顺应社会的疯子。我们不该坐在这里讨论什么反抗的，你被我抓起来了，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把我抓起来的。”孟冲冷笑着，“我会心甘情愿的被抓起来的。”
龙清泉听着她似真似假的话，突然眼神一亮，道：“我现在知道有什么条件能让你立刻实现了。”
“什么？”
“孟冲，当你判处死刑的那天，和我一起去死吧。”
冰冷的空白立刻冲干净了孟冲的大脑，尖锐的吼叫不知是兴奋还是抗拒。孟冲的手指微微抖动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是龙清泉的条件。他是那个曾经最了解自己的人，而他那么的坚信自己的内心一层未变，经过这几句的对话，他肯定也坚定了这个想法了吧——孟冲是个疯子，从来没有改变，她的血液里面留着更多的疯狂，杀戮还有鲜血才是她的一切。
两人几分钟没说话，动作也一层不变，最后还是孟冲先开口：“此话当真？”
“当然。”龙清泉立刻回答道，“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从龙清泉嘴里说出来可真不是什么赞美，孟冲却也默默接受了。
“没问题，一起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