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萧文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定会在震惊大汉这帮老狐狸的智商的同时,对自己的蝴蝶效应感到极端的自豪吧。
这座洛阳书院的落成,只不过是萧文军事化管理制度的副产品。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批人,他们是真正的文人,是那种可以在关键时候 “死给你看”的文人。所以萧文完全没有办法强行改变他们的信仰,只好另外给他们建立了这座书院。
不过萧文也不是一点伏笔都没有的,像眼前这种状况的出现,其实就是哪怕以萧文那不多的推理细胞都可以预计的到的未来。
值得欣慰的是,它们已经变成了事实,甚至超出了萧文的预期结果。
书院并不是很大,不过这仅仅是跟不远处的军校比较起来。实际上这座书院最多可容纳两万学生、职员,而且与军校相同的是,它也有一个巨大的会议室,不过这会议室没有开会的意思。它是一座极为宏大的集会地,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即兴演讲,然后辩论。
如果说书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无疑就是书院的课程设置了。
在这座书院里,集合了萧文所有可以回忆起来的专业,重金收买了整个大汉的人才,从农民到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从牢房狱吏到御史台尚书台退休的高干,每个人都愿意在这里发挥一下自己的光和热。
蔡邕、宋忠的名气,再加上远从青州而来的郑玄亲传弟子国渊,然后汇合韩馥刘岱张邈等的人脉,构成了这座书院最初的精神世界。
蔡邕和韩馥还有辛毗等人,毫无疑问的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于这里居住了。
当程昱走进辛毗的办公室的时候,辛毗正埋首糙纸堆里,时不时弯腰在地上画出各种莫名其妙的符号,然后再回到桌子上噼里啪啦的开始拨弄着算盘。
听到开门的声音,辛毗头都没有抬,先是急匆匆的说了句 “稍等,我先把这些结果记下来”,然后就抓过一张纸开始刷刷的写了起来。
程昱耐心的等着。洛阳城里的变化有多大,这些变化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程昱都愿意去细想。仅仅从重建皇宫重建洛阳重建河南尹的角度来说,程昱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萧文的决定。不管这决定是不是尊重了大汉文人、大汉的统治阶层。
辛毗写字的速度很快,显然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并没有兴趣去介意自己的字是不是好看。仅仅迅速记录下了自己的推衍结果,辛毗就抬起头看向自顾着找了位子坐下来的程昱,然后露出歉意的一笑,“原来是仲德先生。先生莫怪,东莱徐岳徐公河先生此次不仅带来了他的数十年心血《术数记遗》《算经要用》,甚至还做好了在这里大力推广游珠算盘的准备。所以下官最近实在忙的很。怠慢之处......”
程昱默然的摇摇头。也许是这个世界变化的太快,最近程昱的脾气多少开始变好了些,毕竟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才聚集到了一起,程昱发觉他之前恃为倚仗的才学,好像也不是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般让别人高不可攀了。而且辛毗嘴里的这个徐岳,除过术数之外,于天文星象其实也多有著述,实在是大汉不可多得的人才,程昱就算看在这个名字的份上,也不会去跟辛毗计较。
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程昱迅速的把谈话进行到了一定的深度,面对整个洛阳的巨大变化,程昱已经没有了闲情逸致去效仿圣贤的“不疾不徐”四个字了,“于这件事,我还是想问下你的意见。佐治你在商道上的才能极得山长看好,而山长重视商贾,所以,这个肖护应该怎么处理?”
不等辛毗回话,程昱又加了一句,“但有一个原则,洛阳不能乱。”
辛毗这时已经从乍听这件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了,但是刚刚放松的神情随着程昱的那句不能乱又变得愕然起来。事情关乎到了赵云,就算是商贾之间没乱,但是洛阳总要乱的啊!
沉吟良久,辛毗开动脑筋,显然经过他的反复分析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向程昱回道,“仲德先生比我先得到消息,想来其实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吧。若说这件事,想要洛阳城短期不乱,其实很好办,找个合适的借口,将赵云和肖护全部调离洛阳就好了。”
程昱点了点头,但辛毗看不出来程昱的态度到底如何。想来想去,辛毗最终还是苦笑一声,知道程昱今天是决心已定了。程昱之所以找自己来商议,其实更多的是准备在这件事情上,跟皇甫嵩和赵骏来一次较量。因为谁都知道,他们都是萧文的腹心,是享有特权的那一阶层。
不论怎么说,在程昱能够证实赵云没有牵连进去之前,赵骏和皇甫嵩都会固执的认为赵云没罪,而程昱一个人的力量显然不能解决两个人的固执。
但是再加上辛毗就不同了。赵骏和皇甫嵩都会现则以大局为重。
其实程昱的行为不一定针对谁,只是想要合理的解决问题而已。这是一个“立法”人员的基本心态。更不存在争权之类的心思,那样显得目光太过短浅。
辛毗再次陷入沉思,但身体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帮助或者不帮助程昱,辛毗其实都没有什么损失。但这里有一个质的区别。
那就是程昱现在代表了法家,而辛毗代表的是商贾,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让杂家的地位有些许的提升,那么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大汉的没落是因为阶级的固化,而萧文给他们指引了一条模糊的路,但是这条路要他们自己走下去。眼前的机会出现的虽然早了些,但是萧文不在洛阳的时机可能就此一次,所以辛毗想要把握住。
轻轻的笑声从辛毗的嘴里响起,等到笑声落下的时候,声音中的震颤已经平定了下来,辛毗目光灼灼的看着程昱,眼中神采逼人,毫不相让的说道,“仲德先生其实一早就知道赵云根本不知情吧!”
不过这显然只是一句废话,之所以说出来,只是辛毗向程昱证明自己有同盟资格的一种手段,“我现在还欠缺一个完整的计划,但是大致目标是有。山长离开前,给了我一份材料。”
这份材料是什么辛毗没说,程昱也不去问,两个聪明人很快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正意义上的同盟,从辛毗那句“赵云不知情”就已经建立了。
辛毗在程昱难得的安静等待中,起身关好门,然后走近 程昱,压低声音道,“子龙仍旧什么都不知道。肖护我们也不去动,甚至我们还要保护肖护,但最好能撮合子龙和肖倩蓉之间的事情。然后以两人的感情,用肖倩蓉逼迫肖护,让他为我所用。”
这个世界上,除了像蔡邕这样纯粹的书生,仅仅因为董卓的知遇之恩,就敢不顾全家人死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董卓坟前哭拜,其他人,全部都纠缠在了各种各样的利益里。不论是因为感情,还是单纯的好恶,甚至就只是为了金钱,总之利益这张网,让人们之间的关系,在敌友两个字之间不停的变换,直到每个人都迷失进去,以至忘记了最初的梦想。
也或者另一个时空里的蔡邕,当初去董卓坟前祭拜的时候,其实也忘了他自己的关于编写汉书的梦?谁知道呢。
简单的同盟以及更加简单的计划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确定了。辛毗和程昱都是极为聪明的,有了目标,甚至都不用详细的筹划,自然会在每一个选择面前充分考虑到他们的所需。尤其眼前辛毗不动赵云的计划,更是避免了跟萧文帐下其他利益集团间的硬碰硬,简直再好不过了。
也不知道倘或得知了一场针对自己的无形的风暴尚未形成就已散去的赵云,会感慨自己的好运气,还是会咒骂这该死的世界。
结束了商谈的程昱和辛毗在夕阳的余晖中,走在规整、严谨、但却没有丝毫审美的书院中,缓缓的散步,看着来来去去的学员,接受着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的恭敬行礼,听着巨大的会议室中,因为法正和袁涣之间的辩论而时时响起的轰鸣般的叫好声,开始突然感觉到一种孤寂。
就在这一刻,他们两个才从刚才的密谋中转醒,不再思索那些政治上的钩心斗角,开始恍惚中明白,可能当初萧文极力要求他们这样的人必须常驻书院军校的缘由中,除过真的不放心学员的安全之外,也有着让他们在其中学习的意思吧。
就比如这安详,以及这纯粹。这里的每个学生都有,却不包括他们两个。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内儒外法的治国方式是从董仲舒时代就开启了的,士农工商的顺序更是从圣人在世的时候就定下了。
但只有在这个校园中,程昱和辛毗才突然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在悄悄的诞生、萌芽。虽然大汉的恶劣环境会瞬间给予这些尚无自保之力的东西以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只要萧文能够坚持几年十几年数十年,也说不定就在明天,一个天才般的年轻人就会用他全部纯粹的热情,发觉这萌芽然后滋养、抚育,最终传遍天下。
世界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程昱和辛毗,在这样的觉悟面前,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以及无力。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就此交流一下的意思。萧文对于“考试”两个字的异乎寻常的兴趣,使得所有明眼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新的人才制度的崛起。而且与其说这制度的基石是学校,倒不如很光棍的承认,这制度的基石,就是每个人心中不安分的那一丝野心,那一丝没有实力却想上位的野心。
远在冀州中山的萧文绝对想不到,他破罐子破摔般的,仅仅想要将自己愿意带给这个时代的东西留下痕迹的做法,已经在每个人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中,在一片小小浪花的刺激下,骤然爆发,俨如远古巨兽般,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沉睡中掩下去的汹涌。
如果李儒告诉萧文的仅仅是面对曹操刘备这些人的时候萧文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手腕治理部下,那么程昱辛毗现在在洛阳感受到的,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统治。
这统治威严、沉重,却让每个见识到的人,都心甘情愿的去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