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的会议开得很成功,起码田炳华副部长是这样认为的。他忐忑不安硬着头皮到拐八勾团,做好了被范弥虎贬损奚落的准备,他太了解这个炮筒子了。
当年他从军区兵种部下到拐八勾团任技术处副主任,芝麻大的副营职干部,无非是老爷子动了点歪脑子。这个位置是双轨编制,行政职务和技术职务并行可以换着走,中间有个捷径可利用,不露声色提前晋升一级。本来老范不了解其中的微妙关系,败兴的是田炳华自己喝酒说了出来。范弥虎一点都不迷糊,愣是在党委研究干部前的碰头会上给点了出来,后来还在全团干部大会上做作为典型事例公开批评,说什么老子英雄儿子不一定好汉,还说就冲这事我真为“***”脸红。当年田炳华父亲在朝鲜战场失去了左手,被誉为“***”功臣。老范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田炳华哭着给父亲打电话,说拐八勾团不是人待的地方,又被老爷子臭卷了一痛。要不是八三年干部“三化,”他仗着大专学历的牌牌儿先弄了个副团长,过度三个月当上了师副参谋长,接着就得到副师长的任职命令,估计早就死在范弥虎手里了。他曾跟圈里朋友说,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田某吉人自有天相。现如今,自己的官位一路飚升,眨巴眼间就到了正师职,离将军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可当年的团长还是团长,老范就像拼命拉车的骡子,看到香喷喷的草料呲了一下牙齿并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便以原有的姿态继续扯紧了挽具。田炳华庆幸之余不免也为范弥虎扼腕。
晚饭安排在龙源酒店,这更出乎田副部长意料。酒店老板娘龙华的公公和田炳华父亲都是穿着黄棉袄从朝鲜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两人交情颇深,日后又都在军区任职,最后一纸命令退居二线都成了顾问。
说起龙华,田炳华和她不是一般的熟悉。当年龙华在军区文工团演话剧,虽然算不上大牌台柱子,但凡女演员模样气质绝非常人可比。尤其是女孩儿穿上军装摇曳在绚烂辉煌的舞台上,被千百双眼睛齐刷刷不错珠地盯着,那股自豪高傲让多少男人想入非非呵!段东屏,军区参谋长的大公子,当时是某装甲团的营长,就在观众席中对女演员龙华想入非非,进而,以足够抗穿透厚度装甲般的脸皮子出现在龙华面前,结果可想而知,他得手了。当他挽着女演员出现在父辈们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上,才提干不久的田炳华受到某种启发,他和东屏本来不值得一提的兄弟关系突然热络起来,大哥大嫂叫着就像亲兄弟似的,并在段龙二人小范围的婚礼上当了一回年轻的伴郎。
田炳华和段东屏家住前后楼,两家走得很近。每次休假,田炳华都会去段家坐坐。名义上是看望伯父伯母,实则是想请龙华嫂子给自己牵线,在文工团找个漂亮老婆,当时他看上了一个演话剧的姑娘。他在拐八勾团受到范弥虎的整治,自然少不了跟大哥大嫂诉苦。段东屏不屑地说,他谁呀?
一次,正巧文工团派出小分队下部队慰问演出来到拐八勾团,龙华准备会会这位姓范的。饭桌上,范团长满口的东北旮旯话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龙华和团长攀谈,想敲打敲打这个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莽汉子,就借着酒劲说,田炳华是我的弟弟,感谢范团长对炳华的关照。老范听出话里有话,打着哈哈说,难怪呀,瞅着您就眼熟。他转过脸,用那只独眼盯着龙华,戏谑说,咋说也是一家人,田副主任那张小白脸儿,细皮嫩肉,水光溜滑。啊呀,太像了,随你妈,还是随你爸?结果,弄龙华一个大红脸。
龙华回家和丈夫段东屏说,小田在拐八勾团很不开心,姓范的团长总是找茬收拾他。段东屏说,那家伙我熟悉,我们在一个集训队认识的,人挺直爽,脑子不转弯儿,等有机会我敲打敲打他。
恰巧,有一次范弥虎去军区炮司开会,给曾在一个集训队学习过的战友段东屏打了电话,想约他出来喝酒叙旧,东屏说在家门口还到外面吃饭你打我脸呀?老范本来就一孟浪之人,不加推辞就叫了出租车,说了地址,司机转头打量他说,瞅您的模样像是个首长,怎么没用专车?老范反问什么意思?司机笑着说,住南四马路的日本楼,不都是大领导?
范团长下车一看,左右都是红墙碧瓦的小洋楼,按照东屏提供的门牌号,摁住门铃不放。出来开门的竟是龙华。
你找谁?龙华看着来人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她见过的人太多了。
范弥虎认出了龙华,但他没有大惊小怪地声张,那不是他的做派。他装做弄错了地方,看了看门牌号说没错呀!?这不是段东屏家吗?
你找他?那么进来吧。龙华让出通道放范团长进去。
段顾问也在家,老爷子退二线后除了每年夏休去海滨城市住上一个月,基本上不下部队了。范团长见了老参谋长再不能装不认识了,虽然没穿军装,他还是扎实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自我做了介绍。宾主在客厅落座,段东屏一一将家人介绍给范弥虎,龙华才想起在拐八勾团和眼前这位碰过酒杯。
范弥虎大大咧咧坐了沙发,自我介绍,报上姓名籍贯。一只手在衣服兜里摸索起来,自然而然地掏出了老旱烟给段顾问抽,段顾问老伴儿不管范团长客人不客人,劈手夺下,丢进垃圾桶。范团长尴尬一下就恢复了自信,他不惧上,不怕官,有时候拿丢人当白玩儿。段顾问本想简单发作一下替自己挽回点面子也给客人个台阶下,一看范弥虎涎着脸在鬼笑,知道这家伙心理素质够用,就说,人家也是为咱好,不抽就不抽吧。当年在你们老家跟日本人藏猫儿猫儿,没饭吃走不动,没烟抽寂寞,烟瘾让你难奈,也让你有盼头儿。抗联战士吸着旱烟围篝火而歌,炭火劈啪似天女散花,雪粒子撞脸赛麻姑掷珠。李兆麟将军写下“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凉,”那不单单是苦,是诗意。
范弥虎这才知道,段顾问原来是东北抗联的,两人遂说起什么亚布力大青叶、莫合的银梗金丝、长白山的蛤蟆红……烟隐没过着,空过了嘴隐。老旱烟使两代军人相互熟识,彼此欣赏起来。说道高兴处,段顾问一拍大腿,你小子是块打仗的好料,放到现在,可惜了!
段东屏趁老爷子上厕所的工夫和范弥虎说起田炳华的事,老范八个六个不买帐,说什么这小子丈着老子的权势搞机会主义。正巧老爷子回来接过话茬儿,刨根问底儿弄清楚原委,当下对范弥虎表态说,你干得好,我明天就去找老田批评他。我们共产党人,不是要做官,而是要革命。给自己儿子升官铺路,不地道。
龙华插话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政策上也允许……
什么叫政策允许?为什么偏偏允许他田家少爷?那么多工农子弟就不该得到允许?告诉你们,东屏,还有你,老头子指了指龙华说,你们有本事就上,不是那块材料该干吗干吗去,荫妻封子是封建王朝的事!结果,范弥虎的造访闹得段家很不愉快。
公务员进来报告说,首长,开饭了!老头子拉着范弥虎手就走,把个段东屏和龙华凉在那里,俩人对视一下,异口同声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后来,段参谋长调总参任顾问前,还给范团长来过电话,说顾问顾问,顾而不问,几个孩子在北京工作,自己过去就是为了养老。范团长说,有机会一定去北京看望老首长。段参谋长说,好啊,记得带上好叶子,咱爬长城,咱就在敌台上观山景儿,没有老娘们儿管着,咱好好过一回烟隐。
田炳华父亲也在北京安家,一次他回去探亲,才知道东屏和龙华离婚了。东屏退役后就去了珠海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军区文工团撤编后龙华转业,不知什么原因,她本可以去北京或留在省城,却回了原籍。仔细打听,龙华的原籍就是拐八勾团附近的县城,她放弃了文化馆的工作,自己开了一家酒店。
座次已经排定,田副部长是军里的,自然坐主宾位置,团长政委分坐两边,其他人员围着主宾按职位高低左右分列,呈众星拱月之状。田炳华提出龙华必须坐中间位置,龙华一听直摇手说,别胡来,成什么体统?范团长说好啊,听说现在时兴异性陪酒,不知这个算不算,哈哈。这一说,田炳华脸红了。龙华倒无所谓的样子。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好歹原来也是军人。田炳华说,不单单是军人,还是军嫂呢!龙华一拧脸子说,阿呸!现在本老太婆是弃妇,快要沦落风尘的弃妇,不会掉你们的价吧?
这话说的,咱龙妹子是企业家,人民企业家,战士上战场,人民是靠山。范团长吐出一个标准的烟圈说。
田炳华说,嫂子的脾气还那样,直来直去。
龙华瞪田炳华一眼反驳道,别提嫂子那个词好不好?
冯参谋长把酒杯一字排开,将茅台酒挨个倒满。
管后勤的吴副团长死死盯着哗哗淌下的酒溜子,心里说,这都是钱啊!
政委李挺看着清冽透明的酒杯,脑子在想,老范看似单纯卤莽,其实心眼很多,味道是品出来的,认识一个人何尝不是?
范团长在想,今天暂且算喝它个壮行酒,日后咱再喝庆功酒,可惜田炳华这王八蛋跟着借光了,晦气!
此刻,田炳华心里很复杂。眼前这些人多数都是拐八勾团一个饭桌吃饭的战友,现在自己出去了,以另外的身份回来,大家无形中投以仰视,距离和隔阂在仰视中拉大了,庆幸中有悲哀,得意中有怜悯。还有旁边的龙华,她在幽雅地抽烟,这么好的女人东屏竟然舍得放弃?他曾以龙华做标准找老婆,可谈了若干个都没有感觉,现在的妻子虽然漂亮,但还是不够味道。他担心龙华会在这样的环境里真得会堕落下去,那就可惜了。还有,范弥虎今天的表现让他受宠若惊,虽然身份和地位都发生了变化,可田炳华打骨子里憷头老范。今儿个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装了什么药丸子。他见识过许多首长不把酒桌当酒桌,这是个讲坛,也是个展示的舞台,吃什么喝什么是别人的事,他感觉应该拿出点平易又不失身份的姿态,尽管很难做好,尤其在范弥虎面前。
上午的会议上传达了军里《关于做好生产经营、加大增收节支力度》的通知,拐八勾团党委一班人很快就统一了思想,立即成立了增收节支领导小组,分析了形势,研究了措施,制定了目标。
下来之前,田炳华给拐八勾团准备了个增收项目,并设想,如果范弥虎听招呼,就交给他去操作。否则,应付一下就回去。现在他决定帮助,不!倾斜拐八勾团。田炳华知道,大首长的威望多数都来自于老部队、老部下。你对老部队、老部下关心到位了,你在新单位新岗位上口碑就好,大家也愿意攀附于你。
老范,我看酒菜还是简单点,咱又不是外人。
是啊,你是咱拐八勾的人,到多会拐八勾也认你,只要你还记得拐八勾。
老哥这话说的,我姓田的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到拐八勾就像到家了。老范,关于生产经营,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他顿住看范团长的反应。
说说看,正愁着没有合适项目哩。范团长顺着说。
是这样的,步兵×师在北满有个农场,我去过几次,农场附近就是一大型国营林场。每年冬季林场出木材,车辆人手都很紧张,农场利用农闲季节出车出人拉木材下山,收入非常可观。
好啊!咱有车有人,我带队去赚钱,政委在家留守,反正也不打仗,是不是政委?李挺附和着点头。
田炳华说,我分析过,咱的火炮牵引车越野性能和动力都合适,稍加改动,把箱板拆掉,可载可拖,恢复起来也不费事,把架子焊接上就好了。
不错不错!我咋没想到呢?我他妈就是黑龙江老林子钻出来的,还是田部长站得高看得远!来来,咱敬部长一杯!
田炳华轻轻压住范弥虎的手说,我计算过,改装二十辆法国GBC,拉到北满林场,一辆车一天一千元收入,一天就是两万,三个月就是二百万,除去各种开销,净剩一百万没问题。那样,咱拐八勾经济上就打翻身仗了。这里的法国GBC,是一款火炮牵引车,官兵习惯以第五共和国总统戴高乐称呼战车。
啊呀!不算不知道,一算真奇妙!好啊,就这么办,老吴,回头找地方把戴高乐的蓬架割下来,入冬前咱向北开拔!哈哈哈哈!喝酒!
范弥虎心里却骂到:你妈了个×!拆老子戴高乐,想死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