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肯定无眠。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李挺猝不及防,脑子有些乱了,背着手在房间踱步。战争,是军人存在的终极理由。研究战争,是军人毕生课题。但现在,能够置身于战争之中,对于多数军人来说却是个意外。所以,嘉凯用了“机遇有幸垂顾”这样的堂皇表述。嘉凯这厮,境界也许不高,观点的站位总让人仰视,让你疲于奔命却难及其左近,但又会给你留出思想冲动的余地。
他设想,一旦接到命令,整个团队将进入开足马力的战争机器状态,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困难、矛盾会滚滚压来。他宽慰自己:别担心,有范团长!看得出,这家伙一直在精心呵护战争机器的零部件,维护着机器的运转机能。他的念头突然从繁杂无序的撕扯中抽离出来,部队一旦出发,如何安顿安慰陶然和荷荷。转念一想,感觉自己正像嘉凯说的,没出息,作为男人,面临重大事件,怎能满脑子儿女情长?他把陶然暂时放到一边,心说等躺床上在琢磨她吧,刻意将心绪回到团政委的工作上来。对于拐八勾团,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他感到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理跟范团长的关系,这个问题牵引和制约着眼前工作的开展,是他进入角色的第一道门槛儿。不知道这种思维方式是否合理正常。但眼下,他的工作思路,必须尽可能与团长贴近靠拢。或者,作为外来者,只有跟着熟悉情况的人,才能少走弯路。毕竟,作为一团之长,对于治下的势力范围,就是那个站得最高,看得最远,掌握情况做全面的。至于如何贴近靠拢,他认为,要紧紧跟着,用自己的眼光观察事物,用自己的脑子做出判断。
这时,公务员进来报告,说干部股长有事请示。
股长很年轻,脸很白。给他敬了个并不标准的军礼,在他面前显得毕恭毕敬。
政委,有时间吗?我问了公务员小黄,说您还没休息,想跟您汇报个工作。
什么事?李挺问。
股长眼睛四下寻找着什么,然后利落地给他的水杯斟满茶水。
政委,是这样的,前不久,军直政处给了我们团三个士兵进教导队培训指标,一年学习后,可以直接提干。
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李挺接着问。
股长说,我们按照上级要求,严格履行选干条件和程序,确定了四个预选对象。
李挺打断股长的话。不是三个指标吗?
是的,是三个。可、可我们有个特殊情况,就是,就是团长有个交代,事情很不好,不好办……
是不是邝中豪?李挺盯着股长问。
是……是的,我们很为难。
为难?严格按照政策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为什么不行,说清楚不就得了吗?
是的,政委。我们请示了军里干部处,他们说小邝的条件不行。股长用一脸苦相来证明他的无奈和无辜。
基层对小邝反映如何?
股长说,我们先后组织了考核和民主测评,这是考核登记表。
李挺扫了一眼,在缺点一栏他看到了“作风上不太注意小节,工作中有急躁情绪”等字样。他用手指点了点缺点说,你能解释这两句话吗?
能的。股长说,比如,小邝爱说口头语,机关兵改任炮班班长,专业上欠缺些,同志们指出他的问题,他还和人家瞪眼。
这些情况向团长汇报过吗?
股长说,还没有。
为什么不汇报?
股长说,主任让我先跟您汇报,然后,作为单独议题,在常委会上过会。
哦,那你向团长汇报一下吧!
股长说,主任交代过了,他自己去向团长解释。
股长诺诺告辞走了。李挺心里有一丝不快,说不清是因为来自范团长的强势还是机关对他小心翼翼的轻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过去了。
现在,他坐在团政委的座位上,那个人造革的靠背椅子,感觉极不舒服。他换了个姿势,仍旧感觉屁股下面有问题。伸手一摸,坐垫下面原来有一封厚厚的信。
信的开头称呼他为“李代理政委”,李挺突然感到世俗的悲哀。呵呵,休怪古代官员出行喜欢鸣锣开道,排开仪仗,打着回避、肃静牌子。难不成没有这个过节,堂堂大军区司令员、政委签署的任职命令都会贬值?信的落款是:老同志钱绶璋,该是那个“解放”牌的钱副政委吧。
李挺草草浏览完以类似行楷写成的半白半文满满六张大十六开文字,范团长简直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军阀土匪混蛋王八蛋了。
信的末尾写到:余等见证了该部从七拼八凑的县大队逐步成长壮大为人民解放军编制序列的甲类团,个中历程的艰苦卓绝可大歌大书。余等也看着范某人从不谙世事的农家子弟一跃成为老牌部队的当家人。然,范某人乡野痞性不改,老子天下第一,为所欲为,倚仗当年北越战争落得伤残资本,变本加厉,个人凌驾组织之上,全没有共产党干部的起码章法和做派,民主作风丧失殆尽,长官意志恶性膨胀,大事小情九鼎一言,其他同志稍有微词,范某动辄粗口伤人,呜呼!余极其后悔当年举右臂赞同其为我党之一分子,后悔后来信誓旦旦保举其由排长至连长及营长,范某现在官居要职,量吾等老朽奈何不得其几分,只有任其嚣张下去了……李代政委啊,老朽一片赤诚,绝无半点妄言,尔新履要职之际,对范某种种劣迹不可不察不防矣!
李挺看看信末尾的落款日期,是昨天晚上。他喝口茶水,准备仔细阅读一遍。
范团长几乎是撞进来的,以至于李挺来不及收拾散在桌子上的告状信。还好,老范压根儿就没有注意那些文字的东西,拉着李挺就往外走,我说伙计,咱出去透透气?一个人待着多没劲!范团长似乎有一包值得兴奋的东西需要往外抖落给他看的样子。不容李挺说什么,二人已经出了办公楼。
哨兵机械地敬礼,老范问哨兵看到参谋长了吗?哨兵机械地回答,参谋长刚出去。
他们走近路来到汽车连,吉普车已经发动着等在那里,驾驶位置上坐着冯参谋长。
你不是回家了吗?李挺问团长。
回家?我是例行公事。哈哈,别误会,我的公事是看儿子。团长说儿子时使劲捏了李挺的手指。
车在收割后的田野路上开出大约三四公里,前面景色焕然一新。毕竟是县城,路灯、广告灯、霓虹灯把夜色点缀得五彩斑斓,寂静的军营和这里的喧嚣相比真是两重天地。
外面的光线晃过车窗,团长一直在闭目沉思,像是压抑着某种兴奋,李挺想问什么又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一个紧急制动,车子停在“龙源酒店”的招牌下。
放心吧,我的政委同志,老吴替我值班,有情况,五分钟就回去了,酒店和指挥所热线联系,正好在一等战备规定的时间范围内。听说你酒量还可以,咱再穷也得意思意思吧?
酒店不大,倒还干净雅致。服务小姐引他们上了二楼,推开雅间房门,圆桌正面端坐一标致女子,三十多岁,紧身秋装正好显现出女人成熟的饱满。
来来来,先介绍一下,我的政委,共产党给配备的看家大老婆。大我三个月,也是大哥,叫李大哥。老范推着李挺往女子身边靠。
女子莞尔一笑,清脆地叫了声李大哥。
老范一手拉着李挺,一手搭在女子秀肩上,来回巡觑两人的表情,嘿嘿笑着说,政委,这位是我的亲妹子,如果老婆真跟我离婚了,我打算娶她回去,当我的压寨夫人,你看如何?书记给我把把关。
正说着话,酒桌上已经摆了几道时令小菜,酒瓶已经打开,老窖的芬芳满堂充盈,气氛顿时温馨起来。女人麻利地放好口布,四个三两装的酒杯在灯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
女子大大方方地坐在团长和李挺中间,参谋长斜跨在团长一侧。等那条著名的三江活鱼锅上来了,女子顾盼左右轻启朱唇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小店略备薄酒毛菜欢迎李政委大哥莅临指导,妹子我先敬政委一杯,不过不要干了。
两个酒杯轻叩在一起,发出脆生生碰撞声。李挺象征性喝了一点,女子也不计较,自己喝下了一大口,然后亮起酒杯用稚拙的眼神表明她的诚实。
好!龙妹子就是龙妹子,咱政委是个文人,还不太适应,慢慢进入,哈哈!老范将卷好的喇叭筒在嘴唇上一抹,另一只手按亮了打火机。龙华劈手夺过打火机说,你那老旱烟简直就是烧灶火,要抽抽我的。她变戏法似的丢给团长一盒云烟。
这个、这个没劲,能不能给点自主权?改革开放了呀!
你的大炮有劲,什么时候能发火?
快了,真的快了,还得仰仗你的老公公,不,前老公公是吧!?范团长说着乜斜包房的门,参谋长过去把雕花玻璃门关好。
那事怎么样?龙华淡淡地问。
老范并不急于回答龙妹子的问话,两手摊开说,先吃,口里淡出鸟了,政委吃呀?!一会我主持,政委作指示,参谋长提要求,龙妹子记得呱唧、呱唧啊!
老范顾不得打扫完口腔里的东西,就神秘地开始了。
咱今天应该说是三喜临门,一则李政委李大哥报到,本团长如虎添翼,是吧?如虎添翼,咱也拽个文词儿。咱李政委是有来头的,人家大连襟是军里干部处长,未来的将军。
龙华插话问,敢情是陶婷的丈夫张嘉凯?我和陶婷是同学。
李挺点头称是。
啊,那你爱人是陶然?一个大美人呀!龙华说。
别捣乱,什么美不美的,妇人之见。咱说正事。龙华脸有愠色听老范接着说,这第二嘛,当然是现在喝酒了,龙妹子是咱自己人,龙源酒店是咱拐八勾团的老根据地,老根据地的人民好啊!当年,老区人民用推车把胜利从黄河推过长江……今天,我们三人算是到自己家了,是不是参谋长?冯参谋长站起来说是!
这第三,第三、第三还真不好就这么轻易说出口,来!咱先为了第一、第二桩好事喝一杯。
李挺不知道老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对付了一口,心里想着陶然,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嘉凯回去不会告诉她部队上前线的事吧。
范团长拉过李挺的手说,老李,这第三件事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说,可没有别的办法,为这个,我要单独敬龙妹子一杯,并通过她向军区前任参谋长,现在总参的段顾问,也就是她的前老公公表示衷心的感谢,说明咱老粗心眼不粗。来!龙华同志,我范弥虎敬你了。
喝毕,老范就从龙华身后抓住李挺的手,反复摇动着。老李呀,你一来报到,我老范就不迷糊了,咱有戏了。悄悄告诉你,咱拐八勾团要开拔了,狂气、狂气向南。炮兵处长那里的最新消息,当然,炮兵处长没咱龙妹子的消息快。
李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