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走廊,长长的,一览无余。
反复粉刷过的墙壁,掩饰不住岁月的斑驳。外面的风不紧不慢地摇动着某只松动的木制窗扇,瓷白色廊灯一字排开吊在走廊三分之一的高度,白漆红色数字门牌整齐地悬挂在房间门口的适当位置,地面上与门牌对应着一个个白色搪瓷痰盂。走廊尽头是一块紫绒木框匾额,鎏金的伟人题字奔放遒劲: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发报机电键单调、有节律的滴答声从那后面断断续续地传来,显示着军事机关的神秘与刻板。一双三接头皮鞋踩在漆面磨蚀的松木地板上,发出空洞和弹性的吱呀声。
政委李挺正了正军帽,整理过衣兜盖儿,脚步在001办公室门口迟疑起来,似乎正被某些事情所苦恼着。他下意识地听了听001里的动静儿,面对俄式老木门定神,苦笑一下,捂了鼻子推门进去,还是被范团长施放的战火硝烟呛得直咳嗽。
范团长正在抽烟,抽旱烟,正宗的亚布力大青叶。范团长说,这种烟叶在种植时使用榨香油的渣滓做肥料,烟味劲道,抽的人感觉特别香,闻的人却要忍受一股烧蚂蚱的怪味儿。
范团长抽烟采取大批量、多批次连续狂轰烂炸战术,一支刚掐掉,另一支又卷上了,烟灰缸里的烟头支棱巴翘的像只受伤的刺猬。除了抽烟隐大,团长还爱开玩笑好骂人,欣赏刺头部下。部属们开玩笑说团长烟筒、土匪、独眼龙都可以。而迷糊、饭桶这样的词儿绝对是官兵们的忌讳。
范团长叫范弥虎,参军前本来就叫迷糊。刚到连队,老指导员给他改名范克强,叫了几天自己感觉不得劲,说我娘就认迷糊,随便换名字我娘找不到儿子咋办?后来又改了回来,只是迷糊二字被老指导员写成弥虎。
李挺进了团长办公室,那个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还抠脚丫子的平头家伙连头也没抬。团长知道除了政委,全团官兵没谁敢推门就进他的办公室。也不尽然,原来的公务员小邝也有类似政委的待遇。
团长001和政委002办公室中间只隔一堵墙。五十年代修造的老营房,高大空旷,厚重的木门木窗,顶棚周边镶嵌着圆弧形花纹的角线,低垂的玻璃吊灯,傻大憨粗的写字台……记载着与苏联“老大哥”那段“蜜月”日子。两个办公室的陈设摆放几乎完全一样呈反向对称结构布局,生动地表明团长、政委两个职位之间某种既相互联系又对立统一的微妙关系。
李挺咳嗽说,我说伙计,这烟能不能少抽几口?都赶上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错!误导,电影看多了。团长说着站起来,挺直腰杆比李挺矮半个脑袋。
他继续说,真实的战场并不是硝烟弥漫,硝烟给风吹走了,地面上没有那么多可燃物。我的理解,战场上只有安静和爆发。而我们高炮的战场,更多是等待,等待。等待击发,然后……
然后什么?李挺追问。
清理血腥。
范团长边说边拉着李挺,来看看这个,你的办公室没有吧?哈哈。
写字台后侧摆着一个造型别致的橱柜,摆了些锈迹斑驳的金属物件。
范团长取出一个蝴蝶型的金属物件,放在李挺脚下,两手迅速扬起,嘴上“噗”地一声道:这就是战场。
李挺后腿几步。
范团长用手指骨节笃笃地敲打橱柜道:苏联军事顾问的酒柜,有意思吧?老毛子特爱喝,就像我爱抽。范团长笑得狡黠。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苏军一飞行员转场,飞机落地后,地勤人员干等着,不见飞行员爬出机舱,以为出了什么麻烦。于是,上去打开座舱盖,把人拽出来。原来人家醉了。起飞前喝酒,飞机在几千米高空划一个几百公里的漂亮圆弧,稳稳落地后才醉,够军人吧?哈哈。
范团长笑得快意,似乎他就是那个出格冒险的飞行员。挥手在烟雾中做出着陆动作。
范团长放肆地吐出一口浓烟,眼睛迷离地盯住政委说,中国军队团长办公室,苏军上校的酒柜,摆着美军在北越战场使用过的武器残骸标本,他的部队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和平忍耐。政委同志,你们政工干部怎样看待这个现象?
李挺仔细打量那枚失去杀伤效能的美军蝴蝶弹,脱口说出两个字:现实!
范团长嘴角痛苦地抽搐一下,牙疼似地吸溜嘴道,作战目标速度已达到几马赫,我们火炮的最大装定速度和最大装定距离只有350米/秒和5 500米,有效射击时间就几秒钟?
他的五官完全被烟雾淹没了。
李挺似乎被眼前这位矮个子军人内心的沉重感动了,他想说,我们这个级别不必为这些事情太过忧虑,他张张嘴,转给团长一个后背,沉默了。
沉默,有时是男人之间最好的解释和安慰。
团长范弥虎熟练又仔细地卷好一支烟,用眼角的余光捅了捅政委的后背,划着一根火柴,燃尽。又划着一根,回到座位上等待。
老范,那事够戗了。沉默过后,李挺扔出另外一个话题,这是他来找范团长的本意。
团长闭上眼睛吐出浓浓的烟圈儿听政委接着说,文件上特别强调了文化程度,我从军务股调阅了小邝的档案,小邝所有材料记载的都是初小文化,看来只能转个志愿兵了。
团长范弥虎瞪着政委,两只眼睛发出两束异样的光芒。那其中的一枚是人造材料的假眼。十几年前,范团长是57高炮装填手,在保卫越南北方宋化大桥战斗中被美国空军投掷的蝴蝶弹蹦坏了左眼,换的人工眼球。
范团长在烟灰缸摁死烟头,最大幅度亮出眼白赖皮赖脸地说,我说政委大哥,不是我狗眼看人低,在高炮拐八勾(789)团,本团长就你这一个大哥,就他妈邝中豪这一个干儿子,干儿子的事不找他亲大爷办,你说我找谁去?亲大爷呀,你就照量着办吧!不行就找你大连襟去,反正办不好我跟你没完。说完就把嘴扁成个“一”字看政委的反映,嘴角两边还雕刻出一正一反一对儿完整的括号。
李挺推开窗子,外面的空气涌进来稀释了办公室的浓烟。他转回身子站在范团长对面说,其实志愿兵也差不了哪里去,也是四个兜儿,将来转业也按非农业分配工作的……
拉倒吧我的党委书记。团长双手揣进上衣兜上下摆动几下,掏出装烟叶子的塑料袋接着说,兜是四个不假,老虎四条腿,狗也四条,老虎吃肉,狗吃什么?吃屎!还他妈的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团长一边说一边把又卷好了喇叭筒熟练地塞进嘴里。
政委被团长的屁磕儿逗笑了,我说老伙计,你这是狡辩呀,文件就是这样定的,我有什么办法?两年前,八三年实行干部“三化”,你的手下田炳华从副团长位置上跑步提了副师长,你是他的团长,转眼儿成了他的部下?你咋想,团长同志?
这他妈是两码事,你别往远处扯!
我还听干部股郑股长说,营连的同志反映邝中豪作风小节上有不少毛病……
毛病?什么毛病?像是被揭开了疮疤,范团长的粗眉毛挑了几挑,口气激动起来。不就是跟他干爹一个臭德行吗?嘴上好挂点粗话、妈的什么的。你还别说,我选他当公务员,还他妈的就看上小子这一点,难道你老哥认为这也是我的毛病啦?哼!打狗是不是先瞅瞅牵狗的老汉是谁?
冤枉呀!真是秀才遇到兵了。李挺无奈地苦笑。
你把干部股长叫来,我告诉他什么叫军人素质。别看老子一只眼,看人没错。不信?拉战场上比划比划,小邝指定是个敢打敢拼的好家伙,不信咱试试?现在是和平建设,娘了个巴子的和平建军!范团长紧闭双眼,撇嘴晃脑袋。
当然了,主要问题是文化程度。李挺微笑着辩解。
妈的,看来我们爷儿俩都被这个倒霉文化程度给坑了。范团长咕咚一声跌坐下来,破旧的木制椅子不堪重负,吱吱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