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叫声很恼人。
余良一直不喜欢狗,所以烛龙卫的宿舍区从来都是一只狗都不允许有的。
“来人,把外面那只狗撵出去,然后查查是谁把狗带进来的。”
余良翻了个身,回了帝都居然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等等,好像不对啊,现在在哪?
余良猛地坐起身来,自己是躺在铺了稻草的黄土地上,看样子是在帐篷里,角落里随意堆放着锅碗瓢盆,外面是牵着骡子走过的赤膊汉子。
之前是被开国皇帝姜山劈了一刀,这原来是梦?
未免有些过于逼真了。
帐篷的门帘边像是有个大汉在刷碗,下的劲可能是有点大了以至于像是在磨刀,他转过头来朝里探了探头。
余良误判了,原来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妈。
“花癞子!你捡的小杆子醒了。”
一声雄浑的叫喊贯穿了余良本就眩晕的大脑,随即大地开始震颤。
余良习惯性地摸手腕下的折刀却摸了个寂寞,折刀被他自己卸下了,那些都不是梦,他实实在在地在帝都干翻了十几台符甲后又和姜山交了手。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口很快就聚集了乌泱乌泱一大群人,突然一个光头从中钻出走径直走进了帐篷。
光头很亮,没有癞子。
可能和张麻子脸上没麻子一个原理。
“你好,认识一下,我叫花来智,您贵姓?”
“免贵姓徐,直接叫我徐菲就好。”
徐菲,这是余良托户部的关系弄到的假户籍上的名字,可能是纰漏也可能是恶趣味,他取的徐飞被改成了徐菲。
真正用上这名字的时候才知道这种感觉就像吃了苍蝇。
“老爹你一个舞刀弄棒的装什么书生才子呢?不膈应吗?”活泼的声音从账外传来,年轻的气息很是明显。
女孩拨开帘子跳了进来,“嗨你好啊,我叫花燕笑,这位是我爸爸他叫花来智,来智嘛就是让智慧快来的来智,他以前得过癞子剃了光头,所以我们都叫他花癞子。”
花燕笑笑嘻嘻地拍了拍光头的肩膀,完全不把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更离谱的是,这个至少一米九的光头壮汉是对他女儿笑脸相迎一点火都没有。
也许是女儿比较好看的缘故,花燕笑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就像月牙弯弯,当爹的估计也骂不出口。
“那我···”
余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是这样的哦,今天早上我进帝都买菜,走到护城河边上突然看见小土堤上躺着一个人,我就特别好奇走过去一看,诶嘿长得倒是还可以嘛,所以我就捞回来了,”花燕笑指了指余良,“被我捞回来的人就是你喽,所以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鄙人万分感激····”
“哎呦呦,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然后下面就是小男子无以为报,如果姑娘不嫌弃我便以身相许为你做牛做马对不对嘞?”花燕笑噘着嘴不满道,“我可不需要你的以身相许,我需要的是马仔,如果你非要以身相许的话那就做我的马仔好喽,指哪打哪的那种。”
余良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幸好他手边没武器否则今天指定得有个人躺地上。
对了,那柄漆黑长剑呢?
“姑娘,请问你有看见一柄黑色长剑吗?”
花燕笑瞪大了眼,“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就···”
“剑她也带回来了。”花来智终于有机会参与到谈话中,“这把剑好像一般,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弄一把更好的。”
余良最敏感的就是别人没有缘由的善意。
“不必了,是这样,我被你们救上来我真的很感激,所以你们可以开个价,我会在我能力范围内满足你们的条件。”余良顿了顿,接着说,“因为我还有些很重要的事没有做所以暂时没办法,嗯,去做您姑娘的马仔,抱歉。”
花家父女对视了一眼,花来智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解释道,“不是,您可能理解错了,我们不是为了钱所以···”
“我明白,但是现在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报答你们。”
花燕笑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人都不是好人,我们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情义,你不可以拿钱来侮辱我的好意,老爹你也是,要不是你看他是个灵者估计你早给他送官府去了别搁这装大善人。”
花来智和余良一起垮起个脸,还是老话说的好,道德的高地你不占领别人就会占领。
“那你要真说让我开价,救你一命要个十万铢不过分吧?”
烛龙卫指挥使同知,帝国堂堂正正的五品高官一年明面上的俸禄也就八千铢,合着在河边捡个人就相当于五品高官,西线战场双星之一,黑旗军斥候军前将军白打十年工?
这不明抢吗?
“姑娘您这,刚刚不是还说情义···”
“老子乐意。”
花燕笑抱着肩,脸上就是明写着你不给给我就给你头砍了。
多可爱的小姑娘,可惜是个土匪。
“五千铢吧,就当意思意思。”
花来智打圆场,“你要是暂时没钱给个一千也行了。”
余良的性情历来是喜欢折中调和的,你要说要十万他便觉得五千不是钱了。
“这样吧,我有两万的存款但是都在帝都城里,你们派个人和我去取一下吧。”
花燕笑挡在花来智面前,“别人我不放心,我跟着你去。”
花来智摇了摇头,嘴里好像嘟囔着什么女大不中留这类话。
%
百姓眼里的帝都是雕梁画栋,实际那只是帝都的上城区,人口不足整个帝都的十分之一。
但却占据了地上面积的三分之一。
在余良看来,真正的帝都在外城。
外城是城墙以外的集市和连绵十几里的棚户区,说脏乱差都是在抬举这里,每次瘟疫来临这里就是一片地狱光景。
余良在烛龙卫时也曾涉足过这里的治安,但收获的只有绝望,杯水车薪的援助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都觉得带有讽刺意味的无聊。
但这里才是真正的帝都。
下城区要好很多,活在二十四小时炽灯照亮的地下世界,唯一比不过外城的应该只是见不到太阳而已。
实际上住在外城都已经是无数楚朝人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只要在帝都也就有希望。
主干道上有禁军的人维持交通的正常运转,花燕笑和余良都是低阶灵者,也就不约而同地选择足具这种符具来代替马车这种上个时代的交通工具。
进了城花燕笑说自己饿了,先在做梅花糕的店铺停下了,买了二两,过了几分钟吃完了。
进三环她说自己没衣服穿了,在丝绸店停下了,买了三匹,在隔壁裁缝店用这布定了两件衣服。
“你觉得哪个好看?”
“都好看。”
“闭嘴吧你,下次出来记得带眼睛。”
她翻了个白眼接着和店员交流最近潮流的款式,余良眼里只有店里那几张长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进这家店他就感觉到溺水似的疲惫。
可能是神明将领域投放在这家小小的店面了吧。
他从昏迷中刚醒的时候见到的花燕笑穿着红白相间的短衫,下身是贴身的长裤,没什么绮丽的长裙也没有胭脂点缀,却意外地讨喜。
“但是现在越看越丑了。”
余良对着向自己展示西式长裙的花燕笑毫不留情。
“你结婚了吗?”她问。
“没。”他答。
“那倒还是蛮合理的嗷。”
余良面部不禁抽搐,“你什么意思?”
花燕笑笑嘻嘻地接着选款式去了。
%
极其漫长的半个小时后花燕笑和裁缝小姐终于达成了一致,选了当下最为新潮的螺纹斑点蒂芙尼绿夹杂星空蓝的长裙。
余良看了一眼手稿后的一句“这不毛毛虫吗?”收获了在场所有女士的白眼。
转而来到议价环节,花燕笑把余良眼中一铢不值的东西从十一铢砍到五铢并且洋洋得意甚至还想乘胜追击,裁缝小姐则表示“不愿意买就换一家。”
“我刚刚看对面那家叫‘裁春’的店似乎更良心一点,而且看样品,她们家的裁缝手艺应该比这家好。”
余良漫不经心道。
裁缝小姐脸色变了变,“行了就三铢吧,明天来拿。”
出了门阳光往花燕笑脸上一照那真是满面春风笑的嘴都合不上,两个粉粉嫩嫩的小酒窝看得余良一瞬间心神摇曳。
“她这妥协的好奇怪哦,为什么你说完她就愿意了啊?”
余良当然不会告诉她刚刚对面那家裁缝过来借厕所的时候,这位裁缝小姐朝那人翻了个白眼,想必她是那种看到别人赚钱比自己亏欠还难受的主。
“说不定觉得你好看吧。”他随口敷衍。
花燕笑脸突然红了。
“你还···还蛮会的嘛。”
余良根本没注意,只是疑惑,“为什么不等拿到我的两万铢钱之后再买?”
“因为拿到钱我就没心思还价了嘛,那不亏了吗?”
“合理。”
余良点点头,这姑娘真不错,要是自己女儿就好了。
%
夏天的早晨和黄昏总是最美好的时候,马车轮碾过的地砖间的青苔照常生长,符具尾焰吹过的檐角的花依然开放。
余良很少这样行走在帝都的人海中。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余良,其实没什么人认识余良。
在西线战争中作为帝国唯一一支符甲部队的指挥官他基本上从未在战场上露过脸,回到帝都后烛龙卫作为上层的黑手套,余良也很少有机会以余良的身份站到朝廷上。
他的名声太大了,以至于成为一个不能允许破灭的传说。
和楚信作为皇亲自幼受皇族教育不同,他属于野蛮生长,毕竟才二十岁未来会变成什么都是未知,帝国的顶梁柱要是长成歪脖子树那可就太滑稽了。
巷子口孩童们抱着一只腿斗鸡,老人下棋,报童举着报纸在街上蹦蹦跳跳。
上城永远都是这样安逸。
“震惊!”报童突然的一嗓子把旁边的余良搞得一愣。
“帝国双星之一,前烛龙卫指挥使同知余良昨日丧命天脊山!”
“具体真相令人唏嘘!”
整条街在短暂的沉默后都挤向了报童,和报童身旁同样好奇自己怎么死的余良本人。
余良第一时间护住了花燕笑,她好像失了神的木偶呆呆地立在那里。
近水楼台先得月,买了一份报纸他即刻抱着她跃出海啸般靠近的人群。
在不知是谁家的屋脊上,他开始了解自己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