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的最深处是一家小小的酒馆
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了面已经浆洗的发白的酒帘。在风中摇曳着。孤独的就像这家残破不堪的酒馆。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似乎是酒行最大的谎话了。
如果可以拥有一家闹市中最显眼的地方店面开酒馆,你看看说过这话的老清高们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店子移过去。
往往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说他境界多有高,酒有多好,多甘醇。只能说明一点——他够穷。没有足够的资金把店开在闹市,只是自我安慰和忽悠一些什么都不懂的酒客的推销手段罢了。
所以通常情况下,开在巷子尽头的酒馆,酒都不会特别好喝——如果是好酒,怎会赚不到钱?
今天这家店出奇的冷清。
往日还会有三两个脚夫,收工后来店里喝上几杯,来一碟茴香豆,慢慢享受,一枚大钱就可以打上一角,驱赶一天的疲惫。这个时候是他们一天之中唯一快乐的时候,也正是这短短的一个时辰给他们一点喘息,才有了坚持活下去的动力。
现在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酒馆楼下,却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小二来来回回收拾东西的声音。
今天是赵四爷的寿辰。
一大早,这里就被赵四爷包下来了。
姑苏赵家是城里有名的大家。赵家的产业大到覆盖了整个姑苏城,只要你还在姑苏生活,就绝不会没听过赵刚赵四爷的名头。姑苏城里每十个人吃的大米里,就有七个出自赵家米行。姑娘小姐的胭脂水粉每十盒就有八盒来自赵家胭脂铺。总之,衣食住行所有行业堂堂赵家都有涉猎,若是在姑苏你说一句你不知道赵四爷,听的人的反应就好像听到你不认识你老子一样。
此刻已是正午时分,
生辰宴的装饰已经布置的七七八八了。
酒馆的老板老魏从早上到现在,就一直没停过,一直张罗着忙前忙后,嘴角的笑容一直也没下过耳根。自从当了酒馆老板以后,老魏已经十年不再亲历亲为了,但今天不一样,今天这个主顾是个大名人。当赵家管家向他下定包场的时候,他受宠若惊的就像个得到七仙女下嫁的新郎官,对于这个平时冷冷清清的酒馆,赵家给的一天的包场费足够他辛辛苦苦开六个月店了。而且有这么一位大名人光顾办寿辰,这不相当于免费当活招牌吗?以后只要亮出赵四爷举办生辰宴之地的名头,还怕不客似云来?所以,这次他一定要亲力亲为,搞得漂漂亮亮的,不能出一点差错。老魏越想越开心,满经风霜的老脸也因为心情容光焕发起来。他已经想好了,生日宴办完之后,先舒舒服服歇一个月,这辈子太苦了,也该放松放松了。想到怡香苑的小红,老魏的血液因兴奋沸腾了起来,瞬间感觉自己像年轻了十岁——回到了那个青春少年的时代。至于赵四爷这么有钱的大富豪为何选择这么个小酒馆庆生,他不想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心里关心的只是白花花的银子尽快拿到手。
此刻,离寿宴开席已经不多时了,楼上楼下已经张灯结彩,赵四爷端坐在二楼上这个所谓的雅间里轻轻的抚摸着这张饭桌上的每条印痕,很仔细,很轻柔,就像一个多情少年抚摸着自己心上人的脊背。这张桌子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桌面上划痕纵横交错,房中柱梁上也因为岁月的侵蚀变得斑驳陆离。赵四爷的手掌手背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疤和老茧,由于少时的辛劳,此刻他的手就像是一棵枯树枝,与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格格不入。但他丝毫没有去个仪容馆好好保养一下手的意思。他的这双手是他最引以为自傲的部分,这双手曾下到百米深的煤矿挖过煤,到码头扛过大米,也曾给地主土神家垒过墙盖过房,他的第一桶金就是靠这双勤劳的手一点一点干出来的!可以说赵家在姑苏能有今天的成就,这双不忍直视的手功不可没。赚到第一桶金后,当时三十三岁的赵四爷就是来的这家酒馆这个房间和朋友大肆庆祝,当着所有人的面立下雄心壮志功成名就之时再来此地!如今他做到了,这个小酒馆一切都没有变,就像痴情的妻子在原地痴痴的等着她的爱郎。看着熟悉的一切,赵四爷的眼睛发亮了,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笑容似乎要把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每条皱纹都深深见证着这些这些辛酸的艰苦岁月。
宾客已经全部入席,赵四爷清了清嗓,正准备感慨几句作开场白,楼下却传来一阵吵闹声。
赵四爷皱了皱眉,转头道:“李管家,你下去看看什么事?”
李管家应了一声,走了下去。
一会功夫,就上来了,垂手道:“楼下来了两名年轻人,像是一主一仆,主子是个挺俊俏的年轻人,仆人也是个相貌清秀的书童,看穿着谈吐,像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不知为何,跑到这偏僻地方玩耍了,我们的人赶他们离开,他们不走,现在那个小书童在和赵二理论。
赵四闭目,沉思了片刻,一挥手,道:“罢了,今天喜庆日子,不要犯口舌了,你和赵二说让他们在这吃吧,只要别发出声响就好了。”
李管家垂首道:“小人明白。”
小风波过后,赵四爷正欲再举杯,只听楼下登登登的疾步声传来,后面还跟着赵二的呼喊声你别上去。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书童跑了上来,气呼呼的道:“你们算哪根葱?凭你们也配吩咐我家公子?”众人一楞。此时,楼下传来温柔的声音:“蕊香,回来。”小书童本还欲发泄,但听得少爷呼唤,一跺脚,转身跑了下去。
赵四爷端着酒杯尴尬得苦笑,为缓解气氛,开着玩笑说:“生辰宴还没开席就这么多波折,看来好事多磨,我这以后的一年怕是不会不吉利了。来!我先干一杯。”说完仰脖一饮而尽。
赵四爷的这番开场白真可谓是神机妙算。以后这一年的确不会不吉利了,因为不吉利的都在已在今天结束——赵四爷刚喝下酒的那一刹那,腹中就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立时毙命!
这个突来的变故惊呆了在座所有人,好一会大家才反应过来,纷纷围了上来,呼喊着赵四爷。但赵四爷再也不会回答了。
楼下,小书童嘟着嘴不高兴的抱怨:“公子何必怕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教训教训?”
公子为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笑而不答。
小书童还在牢骚。
公子看了看他,终于笑道:“我的眼睛在看更有趣的事。”
小书童童心骤起:“哪里有趣?”
公子瞥了瞥厨房旁正在擦桌子的一个店小二道:“你看他。”
小书童看了看,失望道:“一个店小二有啥好看的?”
公子笑着:“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书童诧异:“怎么不同?”
公子道:“你看他的穿着。”
书童道:“不就是普通的破衣烂衫。”
公子道:“这个人虽然穿着的是一文钱一尺的那种最便宜的麻布剪裁成的衣服,他的样子却像是穿着最顶级的绫罗绸缎制成的黄马褂,虽然干着最低贱的活,眼睛亮的却像天上的星星,完全没有那种被生活压榨后的死灰般的麻木和自卑。一个没本事的人绝不会有这种骨子里自带的自信。”“所以,他不是一个真的小二。”小书童恍然大悟。
正说间,耳后生风,公子倐的反手一夹,一把黝黑的飞刀夹两指间。楼上一大汉跃到主仆两人面前。
公子冷笑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大汉喝道:“你这小子不要再明知故问了,赵四爷死了!”
公子淡淡道:“你家老爷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汉道:“这家酒馆里里外外就你们主仆二人两个外人,不是你们是谁?今天我楚天霸不为赵四爷报仇,誓不为人!”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一条长龙直逼贵公子过来。贵公子却连头也未回,冷笑一声,将手中酒杯抛出,看似随意,但竟一下将大汉长刀打落,百斤重的力,就这么卸于无形。
楚天霸长刀掉落,只觉虎口剧痛,但仍咬着牙向主仆扑来。
“楚大侠!”公子淡淡道:“你倒说说我们为什么要杀人?有什么证据?”
楚天霸一怔:“我管你什么劳什子的动机证据,总之,今天整个酒馆就你们两个外人,不是你们是谁?反正今天不报仇,我楚天霸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那个....誓不为人!”
书童这时候抢着嚷道:“你这脑子,我看跟个摆设没啥区别,还誓不为人?我看你本来就不是人,就说你是头猪吧,我还怕猪不乐意呢!”
楚天霸气的脸都白了:“你......”
“我怎样?”书童扬了扬头。
“蕊香,不要闹了。”贵公子淡淡的道:“出门前告诉你多少遍了,这些大侠们遇到不平事,当然要拔刀相助,他们要为天下公义而战。赵四爷在姑苏城响当当人物,他死了当然是件轰动全城的事,所以这些大侠们自然要出来为可怜的赵四爷报仇。而这个报了仇的侠士自然是正义的代表。铮铮铁骨真汉子。至于这个凶手是谁一点也不重要,也不会有人在乎,只要有这个人就行。我们只是很不幸的被他选中了当他的仕途垫脚石而已。”
“难道滥杀无辜就是大侠之风就是公义了?”书童道。
公子敲了他一下脑袋:“以后别问这种傻话行不行,他们就是公义,你没发觉这些所谓大侠,每次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吗?他们不敢多问,怕问出来以后发现自己杀错了人。然后他们怎么办呢?再去找凶手?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那岂不是耽误他们成为万人敬仰的大侠的宝贵时间了?所以,还不如索性一刀毙命,到时候我说你是凶手就是凶手,反正死无对证,多好的方法呀。”
“哦哦,原来如此呀。”小书童吐了吐舌头,眼睛扫了扫楚天霸道:“看来我这辈子都没福气做大侠了。”
楚天霸听着这一主一仆在这含沙射影的唱双簧,脸一阵青一阵白:“放你娘的狗臭屁!”话音未落,拳头已到公子面前。公子稍稍仰头,铁拳扑了个空,向前伸去,一下收不住力,竟结结实实打在了柱子上,刹那间梁上木屑纷纷掉落下来。一股钻心的痛直逼楚天霸心里,但他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但眼中已经布满了红丝,像要冒出火来。
“哈哈,有趣有趣!”厨房边的小二突然拍手走了过来。
“关你什么事!该滚哪滚哪去!”楚天霸握着受伤的拳头怒道。
粗布少年小二笑道:“楚大侠莫要生气,冲了气血,这只手怕是更疼了。”
楚天霸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我去看看赵四爷,不知道行不行。”粗布少年道。
“你算老几,凭你......”楚天霸话未说完,就被公子打断:“这位小哥儿,咱们一起上去。”说着连眼角都不扫楚天霸一眼,径自上楼去了
楚天霸大喊:“站住!”但刚尝到了厉害,嘴里虽然还硬着,但身子却怎么也不敢凑上去了。
粗布少年看着贵公子,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信任是天下间最美妙的东西。
楚天霸还在大喊:“若他一天查不出,我就等他一天。若他一年查不出,我就等他一年?一辈子查不出,我还要等他一辈子?”
粗布少年定了脚步连忙回头摆摆手笑嘻嘻道:“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楚大侠是绝色佳人,那我可真要感动死了。但对于楚大侠你.......啧....,放心,我一天就好,一天就好,不会让你这大侠等太久的。”
“你......”楚天霸刚要发怒,却见粗布少年深了个懒腰,对着贵公子慵懒的笑道:“好了,这位公子,我们上去看看吧。”楚天霸也只好忍着气跟着走了上去。
赵四爷此刻仍是趴在桌子上,姑苏城一代风云人物,竟陨落在这么偏僻简陋的小酒馆,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刚刚还鲜活的生命,此刻就像是熄灭的油灯。生前万贯家私又如何,死后何曾能带走一分一毫。活着的人,真的应该好好珍惜当下。千重万重,在性命面前,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
粗布少年虽然和赵四爷不熟,但见到此番光景也不禁有些悲哀。
李管家是这席间年岁最大的长者,也是跟随赵四爷时间最长的,从赵四还是个苦力小子开始,李管家就和他一起打拼江山,这些年生死与共,经历多少风风雨雨。患难之情,比兄弟还亲。如今看到自己相依几十年的大哥突然死去,他像老了十岁,眼中仅有的一点光芒已经熄灭,变成死灰般的颜色。他抱着赵四爷的尸体失声痛哭。这时候,却听到一声冷笑,一个锦冠华服的少年郎阴阳怪气道:“李大叔,你何必惺惺作态?我爹死了,最开心的不就该是你么?”
李管家大怒:“少爷,你胡说什么?”
华服少年道:“我胡说?别装了呢,你虽尊我一声少爷,却恨不得吃我们赵家的肉,喝我们赵家的血。你和我爹本来一起共打天下,结果成功之后,我爹却一直把你当下人。其实生意里很多潜规则的坏事,我爹都让你去做,我爹善于外场,会笼络达官贵人,才能做成生意,所以一直所有生意都以我爹名头开办。而你只能做光辉背后的人,费力却不讨好。你早就恨死我爹了。不是吗?我有几次在你酒后听到你大骂我们。“少年顿了顿,续到:”其实,你现在经常亏空我们赵家的钱,生意上做假账。我爹本来看你做的不算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最近你越发得寸进尺,我爹准备有所行动了,你当然不傻,立马看出来了,就想先下手为强。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以后我继承赵家财产,还剩多少,还不是你这管家说了算。说你杀的,还真是合情合理。”
李管家满脸涨得通红,自己的烂事被当众揭穿,又羞又气,对着少爷道:“赵飞,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去?一个好好小伙子,丰衣足食,却偏不学好,和市井小混混学的逛暗门子,惹得一身病回来,还不是四爷花重金请的名医给你治了,最后还把大夫灭了口,就为了保你名声。结果呢,你还是不长记性,各种赌钱,把自己钱输完,还偷家里的钱,有次甚至拿了咱们绸缎庄一笔御用生意的定金去赌,不仅险些拆了咱赵家绸缎庄的招牌,还差点掉了脑袋!那次四爷真怒了,直接经济封锁,还扬言,以后一分钱都不给你留。 我看你是对四爷怀恨在心了,想早点杀了他,在他还没留遗言时候早早分了钱吧。”
赵飞哪里还忍得住,抽刀向李管家砍去。眼看刀就到李管家眼前了,只见剑光一闪,一柄长剑隔将开来,正是赵四爷的朋友吴勇吴大侠:“赵公子不要动怒,老爷子才去世,别在他生日祭日这天见血光吧。”
赵飞胸中怒火燃得更旺,怒眉一挑:“原来是吴大侠,你也不用假惺惺了,你在外面包姨太太的事我爹发现以后,要挟你,谁不知道你是个妻管严,你的事业就是靠你老婆娘家起的。所以,我爹让你做什么你只能做,你早想摆脱这个束缚了。是不是。”
一时间,满桌狗咬狗,也不顾刚刚过世的赵四爷了,为了洗脱嫌疑互相指责苛责声骤起。这些平时在人前衣冠楚楚,翩翩君子的大侠们,此刻竟像市井恶徒们一般,互相推脱,互相伤害。
原来在自己的性命和名誉面前,什么道义,什么涵养,通通都是放屁。
他们吵得起劲,小书童在旁边看的更是津津有味,转头看着主子笑道:“公子,看到今天这场面,这辈子我都不要当什么大侠。”
“大家静一静!”只见粗布少年手一扬,银光一闪,手中一物飞出,画了个圆弧,直飞到这些大侠面前。插入桌中。众人一看,却是一根筷子,筷子已没入桌面半寸,手劲之大。令人瞋目。大家果然安静下来了。
“既然大家都有动机杀赵四爷,咱们就跳过这环节了,好么。”粗布少年笑道。
他走到桌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现场情况,沉思良久。
然后,问了一个很废的问题:“这是什么?”
“当然是筷子筒。你这小子,不懂别装蒜,耽误我们大家时间。”赵飞冷笑道。
粗布少年没有理他,继续说:“你们发没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这个筷子筒和大家今天喝酒所用的酒杯事一模一样的。”
众人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的酒杯和筷子筒是一样的。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当然能说明了。粗布少年续道:“我在这家酒馆已经打工很久了,但我们酒馆一直用的是竹筒筷筒,为什么偏偏到了这里却变成琉璃杯了?”
李管家解释道:“因为来时,竹筒不太干净,我们老爷比较讲究,不喜欢脏脏的东西,我就临时换成了自己带来喝酒的琉璃杯。”
粗布少年看着他笑道:“原来是这样。”
又继续说道“赵四爷死以后,这里的东西你们动过吗?”
吴勇道:“当然没有动过,这点我们还是知道的,还是原来的位置没有变过。”
粗布少年道:“也就是说这个筷子筒之前就在这个位置?”
“不错。”吴勇道。
粗布少年笑道:“好了,我现在知道谁是杀害赵四爷的凶手了?”
众人不禁一惊,还是一脸茫然:“你已经知道了?谁?”
粗布少年笑着伸出手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