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荷塘村村口的黄泥土路上。两排的落叶青高树相映苍穹,两排高树外的田地上有些依然青青颜色,有些则裸露出黑色泥土。
弯弯的道路,一辆轿车便占了空地,张子雨打量车外站住脚等车过去的人们。他们的眼睛里透着惊奇、新鲜的光芒。张子雨注意到他们有些人的衣服都是补完一丁又一丁,有些人虽无补丁,样式却无城里人那样俏艳。车子开过一片田地,经过一个林子,才进入到村里。
车子在村中广场拐个弯,进了一小片竹林。片刻,隔着两个荷塘、前面一座褪色青瓦、红木窗、老青苔粘着嫩青苔爬在白墙上的房屋映入眼帘。遥遥望去,屋门前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精神抖擞、身材健朗的老人。
当车子停靠屋门前时,老人笑呵呵的走近车旁往车里看。张子雨在母亲的蹙声中慢吞吞地下车。老人在他关好车门后,亲热地将他拥入怀中、又是视量又是抚摸的问长问短,激动中盈着点许的水光在眼里、不易发觉的薄红色染上眼角处。
老人拥着他不肯撒手,看到女人旁边的陌生男人,脸色有些阴沉,但很快又掩饰过去,问:“吴霏,他是······”
女人拉住男人的手,道:“妈,他是陈尰。我的未婚夫,我们打算下个月就结婚。”
“所以,这就是要送小雨来的原因?”老人冷静的神情看不出什么,话语说得淡然。女人尴尬的点点头。
张子雨见状,撇开头去,不愿再看女人一眼。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情,轻声叹息,那声叹很轻、轻得只有子雨听到。老人说:“进屋去吧。外边冷着呢。”说完搂着子雨走在前。
老人一进屋就忙着斟茶倒水,忙碌一番后才坐下。屋里一片沉静,看似谁也不会开口。半响,老人先开口问:“你们打算下月几号办婚礼?”
“十五。”
女人回答。老人望眼张子雨,只见他低头绞着手指。老人思索道:“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看待这种再婚的。我也没想多说什么。既然选择了对方就好好过下去,以后有什么困难也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错一次那是年轻,再错就是欲求和不成熟,一个人要成熟知足才能美满。小雨留在我身边也好,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他饿着冷着,你不用再觉得小雨妨碍了你。”
一段话说完,男人的脸上呈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女人眼神示意了一下他。
男人突然站起来,朗声道:“我想起我还有公文要办,我们要早点回去,车上等你。”说完大步迈出去。
等男人消失在门口后,老人盯着女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你没跟我说过你和阿宪的事。”女人低眉抿嘴,道:“他犯了事,逃逸了。现在是通缉犯。陈尰是阿宪上面那些高干的儿子。”
老人冷冷一笑,轻蔑道:“我说他怎么这么没教养,原来是城中‘高等人’,难怪如此目中无人。”她瞟了一眼女人,眼睛虽有轻蔑之色但杂带着伤痛,“这世上为富贵权财的人不少,你也算是付之本血的一个。你妈我也是个有过往昔的人,却不知如何生出你这么一个女儿。罢了,你走吧。别让他等急了。”
女人坐在椅子上不动,最后才站起来,看着子雨,道:“子雨,妈妈·····妈妈走了。”她等着张子雨抬头。等半响也不见回应,走到他面前想要看一眼他的脸。张子雨用力挣脱她的手,不愿感受她的触摸。女人愣了愣,拿起手提包,转身出门,老人送她到门口。
女人道:“这是给妈您和孩子的零花钱。至于子雨的那些费用,我会经常寄回来的。”她从袋里拿出一叠钱递给老人。老人点头接过,然后目送她出门上车离去。张子雨扭头看着车子慢慢离去,直到消失在竹林时,眼泪似豆子般砸在地板上,他的声音由细细呜咽声转变成痛哭。
老人见状泪眼婆娑,心痛地蹲下去将他抱进怀里安慰着。微风轻抚,看似春天舒意畅爽实际寒冷刺骨。兴许是他太累了,老人枯燥的手掌轻拍着他的后背,轻喃的慰语响在耳中竟似眠曲般令他慢慢闭眼睡去。
晨曦的光温柔洒进门内,细致的薄尘扬在光中,远观只是一片暖和阳光,身临其里方能看到它正在空光中的呢唱。张子雨醒来时已是翌日的清晨,他正站在楼梯前发呆,似乎未能从这环境中缓过神来。他站的地方前面是中间摆着一圆桌的厅,昨天他就是坐在那看着母亲离去的。
门栏上坐有一个跟他同龄、瘦瘪的男孩,男孩上身穿着缝有几个补丁的蓝棉袄,下身穿着一条被洗到褪了色的灰棉裤。他想起昨天他睡的迷迷糊糊时,这男孩来跟他聊过天。
他说他叫秦海路,也可以叫他路子。他好像还说他一直都跟外婆住在一起。外婆从前面的厨房里端着一碗粥出来放在桌上,看到了他便唤道:“小雨起床啦!先过来吃碗粥。”
男孩听到外婆的声音,一双澈眸朝张子雨这厢望来,见他也正瞧着他,男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子雨嘴巴张了张,本想说些什么,开口才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尴尬地走到桌边坐下,路子挠了挠头坐到他身边,盯住他又不说话。
张子雨捣着粥,想要忽视那好奇的目光,最后被盯得实在不容忽视了,问:“你不吃啊?”
路子摇摇头,道:“我吃过了。”
张子雨皱眉,问:“那你没事做?”
路子歪下脑袋想想,又摇头。张子雨无语了,低头一勺一勺喝粥。过了一会,路子问:“那个······你是第一次回嫲嫲家吗?”
张子雨听他将外婆唤作嫲嫲,心下带有疑惑,答道:“不是。是第二次。”路子再次沉默了。张子雨忍不住奇怪的睨他一眼,却见他一副深有所思的样子。外婆在旁边笑着轻轻拍拍路子的脑袋,道:“路子啊,小雨对村里不熟悉,有空你带他逛逛。”
路子抬头,兴奋的道:“好!等他吃完这个,我就带他去。好不好?”
最后一句是面向子雨问的。张子雨心情不是很好,没想要出去,无奈是外婆说的,他也只得答应了。
喝完粥后,外婆往他们怀里一人塞了一个饼,说饿了可以充饥。然后张子雨悻悻的跟在男孩的身后出门了。
路子带着他,绕到房屋旁的那条黑色的泥路,泥路上疙疙瘩瘩处是黑色的脏水,几块石头零稀摆搭成路。路子跳上第二块石头时,张子雨还在原地皱眉看那泥水。路子转过身,见他手拿着饼还在那,又撤回第一块石头,接过他的饼放进怀里口袋中,道:“来呀!轻轻跳过来就行了。我们到后面的林子荷塘去,我带你去看我最喜欢的荷塘,那里很漂亮的。”
张子雨抬眼看着他真诚的脸,眼神充满了想要他去的渴望。但张子雨没走过这种路,害怕会掉下去弄脏衣服。路子看出他的忐忑,朝他伸出手,道:“要不我拉你。”张子雨犹豫片刻,将手放进他手里。
路子握紧他的手看着他认真道:“你先将右脚摆上来。踩稳了,膝盖微曲,脚下用力离开那边。”
路子耐着性子指导他。张子雨按他说的做,脚下轻盈一跃,站稳在石头上他才觉得也没想象中那样的恐怖。两人相持着走完这条泥路。路子在一旁嘻嘻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容易过?”张子雨抬眼回望那条路,露出自来此后的第一个笑脸。
路子带他进入一片林子里,里面的树木高高耸耸,人在林中只觉渺小无比。透过高树暖色阳光迸射,投下一片一片淡胧的影子。
张子雨跟在他后面,一直往深处走,林子不大,但寂静得让他感到心在害怕想打退堂鼓。路子全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时而停下来等他,又唠唠絮絮不停:“快到了。这边林子,春天时会有很多小鸟,夏天村里的小孩会经常来这爬树,很好玩的。只是冬天太冷了,就没人想过来玩。”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一片草地上,草地前面是一片荷塘,路子冲到草地尽头,兴奋得大叫“到了!到了!小雨!快看!这就是我说的那片荷塘。”张子雨看着他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喊着喜悦的声音,之前的害怕也消散了,取而的是被感染的心情。
路子拉张子雨走近荷塘边,只见荷塘里的荷叶在这深冬里依旧奇迹般绿油。塘中之水清澈见底,牵弥阳光滢滢相涧珠盈,不察觉间,竟错感春天已到。他们坐在草地上,对着荷塘聊天,张子雨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片荷塘。路子的脸扬起一种骄傲,说道:“这片荷塘是我家的。我爸爸说妈妈很喜欢荷花,为了让妈妈年年有属于自己的荷花,爸爸就在这凿了个湖种些荷花。现在荷花年年都有开,就是还没见妈妈跟爸爸回来。”路子最后的话说得十分失落。
张子雨奇怪的“啊?”了一句,没明白的问:“你妈妈怎么了?”
路子抬脸瞧住他,清秀的眉头揪在一块,苦涩着语气道:“我也不知道。我爸说我五岁时,妈妈就去了远方,后来他追着去说要带妈妈回来。可是他每一次回家都是一个人。”张子雨听得心中五味杂全,没想到他竟和自已如此相似,想着心中不禁对他亲近了些许。此刻的冬风没有往日的刺骨,两人沉默了。路子看着塘里随风的荷叶,那绿色的生命让他看到母亲迟早会回家的希望。
路子突然转头问子雨道:“你跟你妈妈为什么都没有回来看嫲嫲?”
张子雨愣了愣,思忖片时,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妈妈不愿让我回来。”路子奇怪了:“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而且我听嫲嫲说你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张子雨点点头,说:“是我妈妈要和一个叔叔结婚了,然后他们不想让我在他们身边,我是这样想的。但她说到时会来接我回去的。”
路子又问:“那你爸爸呢?”
“爸爸?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犯了事,不过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那你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看不起我?”
他说着想起了之前那间学校里同学们的那些不屑的眼光,便赶紧盯住路子问道。路子摇摇头,笑道:“我想跟你做朋友。所以不会看不起你的。”“嗯。”张子雨听到他这样说,心中像放下千斤重的石头般松了口气,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叫婆婆作‘嫲嫲’啊?你爸爸和我妈妈是兄妹吗?”
路子歪下脑袋,想了想,思绪开始混乱的说道:“不是。是我爸爸让我这样叫的······我爸爸不是村里本地人······听嫲嫲说爸爸和妈妈是十二年前搬来这住的······嗯······刚搬到这,妈妈就生了我。
听说嫲嫲帮了我家很多的忙,爸爸就认了嫲嫲当干妈,我就这样叫嫲嫲。我是嫲嫲带大的,妈妈离开后,我就一直跟着嫲嫲生活。嗯·····因为嫲嫲总是一个人,刚开始我一直以为嫲嫲就爸爸一个儿子,后来爸爸说嫲嫲还有个女儿,她很年轻时去了城里,没有回来看过嫲嫲。
你不知道呢!我很小时,常看到嫲嫲一个人站在家门口远远看着往村口的路,默默地看,有时一看就是一天。爸爸说她是在等人回家。就跟我现在等妈妈回来一样,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她的身影出现过。我问过嫲嫲为什么她不直接去城里,嫲嫲说怕她一离开你妈妈就会回来,宁愿在家等着。嫲嫲其实很可伶的······呃······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张子雨听完这一段话,脑中浮现婆婆和蔼的笑脸,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的绝情,她对爸爸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对婆婆也是······尽管现在他觉得母亲这样不好(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表达比较好),但他还是怀着一丁点的希望能再次和母亲生活,最好是越快越好。
“你饿不饿?”
路子摸摸正打响鼓的肚子,从兜里掏出一块饼,侧头向他问。张子雨皱着眉看他手上的饼,就算肚子正咕噜的饿着,也没有丝毫的食欲,他摇摇头道:“不饿。你吃吧!”
路子看了他一眼,视线飘在手上的那块饼上,道:“这虽没你城里的那样好吃。可是嫲嫲做的也很好吃。”随之将饼撕成两半,自己咬左手上的那块,将右手的递向他。张子雨望着那饼没接,路子见他这样,一赌气将餠硬塞进他手里,说:“就算摸样不好看,也不能否定它的价值。老师不是一直说别浪费食物吗?除非没老师跟你说过。”说完不再理他,面向荷叶独自吃了起来。
张子雨瞧着自己的手,心想他说的在理。可是他没吃过这样的饼,模样厚厚的、很丑,城里的任何一个小贩做的样式都比这个让人有食欲。他想着把心一横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状,张口狠狠的咬上一口;嚼在口腔里的面饼迅速浮化开,油香中带有微焦咸,不似城里多样化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子雨竟觉得这味道中带有一种会让人思念的感觉,他无法描绘这其中的奥妙、也无法用更好的词汇形容。正当他沉醉在其中时,旁边的路子发出轻轻的笑声,张子雨尴尬的看向他。路子笑道:“怎么样?好吃吗?”子雨点点头,翘起嘴角,说:“嗯!太奇怪了!”路子说道:“嫲嫲说这是你妈妈以前吃的一种饼。卖相虽然不好看,但味道很好。嫲嫲经常做这种饼呢!几斤面粉、几勺盐放多少油,全清晰的记着。嫲嫲说怕年纪大会容易忘记,所以天天做,好记劳这味道。”
其实是婆婆在孤独中思念女儿的感觉,路子他也懂得这种感觉,只有他张子雨自己对这种感觉似懂非懂。因为在几个星期以前,他还是一个拥有同龄人无法得全的幸福生活。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些。张子雨呆呆的想着这些,一直到路子说该回去了,他才跟在他后面离开荷塘。
晚饭是一如以往的饭菜,只是多了一盘的青瓜炒肉片,路子的心情因那盘青瓜炒肉片而愉快。外婆不断的叮嘱子雨吃多点,路子在一旁搭腔和他说话。三人在聊天中结束了晚餐。
这一天的晚饭是张子雨长这么大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虽然以前常和父母一起晚餐,但气氛总是严肃得不苟言笑,再后来就是一个人吃。
那段日子虽然不长却足以令他铭记于心。收拾碗筷时,婆婆放洗澡水到灶上锅里煲,路子拉着他一起洗碗。子雨无措的站在一旁,看路子用塑胶勺从水缸里舀出一两勺水倒进放碗的盘里,路子拉他蹲下来教他怎样将碗洗干净。
洗了澡,婆婆安排他俩上楼去睡觉,又忙进忙出的从衣柜里拿出棉被。忙完后,就坐在他们的床上给他们讲讲故事。
夜渐深时,婆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路子和子雨却仍未有睡意。张子雨静静地听着路子给他讲村里的什么夏天的蝉、秋天的荷花的趣事。
寂静中只听路子的声音越讲越小声,玻璃窗外的冬月正安静的淌进窗里,一片雪白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