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半年前与那位魔君一别之后,宁凡生便如陷入心障一般,不得解脱。
几乎每一夜的梦都在重复那晚的事情。
她说她会保护他,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她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雨凝在幽冥调息了半日,并未想到在人间实则已经过了半年。
以至于当她悄无声息出现在景阳宫时,让正在沐浴的宁凡生吓了好大一跳。他在慌慌张张中喝退两名内侍后,便红脸耳热地盯着忽然出现的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说道:“赶紧洗了出来。”
遂离开了偏殿,在正殿倒茶喝,刚喝下便眉头骤拧,一口喷了出来,苦几几的。闲来无事又看了两眼案上的奏折,什么立后择妃,绵延子嗣呀乱七八糟的。
宁凡生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拾掇干净,便来了正殿,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雨凝,说道:“你真的来了。”
雨凝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想到才半日不见,你这宫殿倒彻底变了个样,不似先前那般邋遢破旧了。”
宁凡生讪讪说道:“不是才半日,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雨凝这才想起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事情,木木地点了点头。
宁凡生瞥见地上的茶汁,说道:“不好喝吗?”
雨凝说道:“本座在幽冥食的是神兽仙禽,饮的是琼浆玉液,自然喝不下你这苦的要命的东西。”
宁凡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习惯这醒神茶的苦味了,看着她不悦的神情,抱歉说道:“那我立刻让人送一些上等的贡茶过来,你再尝尝。”
雨凝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本座没有闲工夫体验你这凡间帝王的生活,我且问你,自我离开这半日……这半年,那牧娉婷可曾来过?”
“牧娉婷?”
“就是那什么神女……不对,上次在我之前来害你的那个白衣……”
宁凡生连声说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雨凝看着他这傻样,莫名地有些心烦,便不打算再搭理他,且支了颐,闭目养神了。
她一袭紫裙托在地面,眼帘浅浅地合上,睫毛细长,嫩白的面庞未施粉黛,看着有些稚嫩,又透着一种妙不可言的英气,与她的魔君身份完美契合。
宁凡生缓缓地坐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胸中一热,说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这是他大半年来最想知道的事情之一。
宁凡生满怀期待与忐忑地看着她。
雨凝懒懒地睁开眼睛,紫眸深处的星光让宁凡生心魂一震,险些摔倒。
雨凝看着他向后撑着的身体,切了一声,又合上了眼睛。
宁凡生觉得好生害羞,正坐起来,不再说话,但越看她,就越想知道她的名字。究竟要怎样好听的名字才配得上她呢?不过她说她是幽冥魔君,应该有一个霸道凛然的名字吧。
他还年轻,有自己的很多心事,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开始,就是好奇她的名字。
“要不,我给你起一个吧?”不知道是皇帝的身份作怪,还是他的心事已经冗杂到了无法理清的程度,宁凡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雨凝瞬间睁开眼睛,神情漠然地看着他。
由于宁凡生说这句话时下意识地低着眉,所以并未撞上她冷若冰霜的眼神。
“我姓宁,就叫你宁儿如何?”
宁凡生在抬头的刹那,一道紫芒闪入他的眼眸,他瞬间感受到了无比的窒息和难受。
雨凝竟是眼含怒火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提了起来,厉色说道:“只要本座稍一动念,便可以杀死尚是凡人的你,在你化神之际,我自有办法抹灭你的神魂,让你彻底消散!”
是的,宁凡生的前一句话让她想起了那些虹光碎片,想起了心魂破碎而死的君父。他的后一句话让她想起了她自己的名字,那个只有幽冥那些长辈们才知道的名字,只有她的君父才这般唤她的名字。
两句话都是对她最大的冒犯和挑衅,而她面对的,还是他的这张脸!
宁凡生艰难地看着他,清澈眼神里灌满了惊惧与痛苦。
他的两句话竟能引发她这般凶烈的怒火,他既后悔又惶恐。
而她用力地扼着他的咽喉,他半点也反抗不了。
他终是泄了气,怔怔地看着她,双手从她的手上移开,万分不甘地等待死亡。
雨凝看着他因窒息而通红的脸、鼓起的青筋,这般无助、不甘又带有一丝平静的神情同样地出现在这张脸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失控了。
“今日便饶你一次,再敢妄言,辱族之耻、杀父之仇,本座定将一并奉还。”
雨凝终是松了手。
宁凡生摔在地面,痛苦地咳着,脖颈处赫然一道红痕。他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既感到侥幸,又觉得无措。
他想离开景阳宫,但看着殿门,还是却了步。
他看了看她,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这般冒犯你。”
他在咳嗽中涩声说道:“我不知道给你起名竟会惹你这般生气。”
雨凝没有看他,仔细思量后,也觉得对待他这样一个凡人,确实不该生气。毕竟他还不是他,虽然他就是他。
“我叫雨凝。”她脱口说道,随即感到略微的后悔。
什么?
宁凡生愣了一下。
他以为她不会理他,没想到,她在这般生气之时,竟真的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
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
“你说你叫雨凝。”宁凡生木讷地重复道。
关于她的名字,他想象过许多次。然而,那些自己想象过的无数个名字,似乎都没有她本来的名字好听。
他觉得,她就应该叫这样的名字。
雨凝,凝儿,宁儿……
宁凡生暗暗想道。
雨凝冷漠地看着他,表明自己就叫这个名字。
“别告诉任何人!”她沉声说道。
宁凡生重重地点了头。
在知道她的名字之前,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激动过。
总之,眼前的这位姑娘很特别,无论是南宫家的群主,还是杜国公家的女儿,都比上她。先前,她的手指那样有力且坚定地扼住他的咽喉,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事实上他差点就死了。所以,他没有挣扎,也没有理会那些真实的痛觉。他只是看着她,痛苦地看着她,不甘地看着她,平静地看着她,遗憾地看着她。他无视死亡的阴影,只是看她。他想记住她。如果真有来世,这是他唯一想做的。
也许是他过分渺小,也许是她终究善良,她没杀他,他也没死,她说饶他一次,他听了很开心。
她说她是魔,他就真的中了她的魔;她说她是魔君,他就想着要做一个更好的皇帝。
可是那次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他茶不思,饭不想,呆坐在殿阶上,一直回忆着她。她冰冷而霸道的神情,她因为生气而散下来的发,她裙摆上的一朵幽罗花。
日日重复着。
垂帘偶尔听政,静坐时常走神。
他无时无刻地想着她,一直想到暮鼓沉响,月华微凉。
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在这大半年里,他广搜异本,熟读道派典籍、神鬼志异,甘愿被骗被愚弄,就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灵华上人的《六界图录》让他对天上的神魔世界也有了很多认识,凡间也常有仙人化龙出现,所以他相信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现在,她就坐在他的面前,与他相距不过数尺。
“我可以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吗?”宁凡生小心翼翼地说道。
雨凝看着他清澈的眼神,真挚的面容,虽然不太想说话,却也觉得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分。而且,他好歹也是一位凡人皇帝,是时候借借他让人间这些凡人知道知道她幽冥的厉害之处了。
于是,她淡然说道:“本座乃紫幽魔君,幽冥魔域之主,统御魔、妖、鬼三界,掌魔士百万,妖兵鬼仆无数,稍一动怒,便能移星换月,颠倒乾坤……如何,可有你这凡人皇帝威风?”
宁凡生哑口无言,心想那该如何是好?
“那羽净尘呢?”他试探地问道。
雨凝挑了挑眉,说道:“他嘛,他是天界的头子,也是我一生的仇敌。”
宁凡生不可置信说道:“不能化解吗?”
雨凝看着他坚定说道:“绝不可能!”
宁凡生想道,那他做神界的头子便好,不要做你的仇敌。
“可是,那位白衣女仙为什么要来害我……害他呢?”
雨凝说道:“你身为皇帝,难道就没有人害过你?”
宁凡生陷入沉默。那个人征伐天下,攻灭了云苍、月澜两大王朝。这两年来,的确有不少刺客来过皇宫。他做冷宫太子的那些年,当然也面临着许多危险。
宁凡生没想到在天界也是如此,不由感到些许寒凉。
“所以,你会一直保护我吗?”他满怀希望说道。
虽然你是魔君,虽然他是你的仇敌,但是为了亲自杀死他,你一定会保护他的吧。
“目前看来,确乎如此。”
雨凝平静说道,“但是我对你不是保护,而是监视。两界的时间流速不同,所以我有很多时间等待你自然地死去。那样,牧娉婷既害不到你,我也可以等到我想要的。”
宁凡生有些失落,说道:“那我可以跟你提一个条件吗?”
雨凝犹豫片刻,说道:“只能一个!”
宁凡生诚恳说道:“可不可以别再把我当成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