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里旧年将尽,京城内外格外热闹。人们为年货的采买流连于街市,商铺生意红火,又有茶楼酒肆里的喧闹,交织出一幅声色兼具的岁春图。
喻府也是一番热闹景象,忙着置办各种年事,祭祖、压岁、送年礼、发放年物,贴对联、换门神、请戏班,以及各类翻新,好一派繁荣景象。于此诸事之中,因着过年而不用去学堂的喻劭钦,倒是显得十分悠闲。跟着长辈参加过例行的家族活动后,大多是写写对联、横批、福字,或读读闲书,看看高天与枯枝。相对于官学文章,喻劭钦更爱杂学,诸如奇闻异志,侠义传奇之类。似乎其中的天地更为灵动,是任由思绪飞扬的天地。藉此,除了日常下学归家路上的流连,喻劭钦也偶而趁家人不备偷偷地带着书童云之溜出喻府角门,短暂地徘徊于市井。并非纨绔,只是那里的气息给就好像那些话本里写的,更加鲜活,在那里他会遇到有趣的灵魂。
推开窗,一片银白世界,湿冷的气息伴着清晨的阳光扑面而来。"啊,下雪了。"喻劭钦自言自语道,"云之,府上还没晨起,我们悄悄去河边走走。"边整理边对书童说。
穿了布衣棉袍,不多时两人走到了长河边。眼前的景色,像是素锦上散着碎银,衬着深冬里苍白的天,混成了没有边界的一片,站久了,仿佛时间也停滞了。没了俗世红尘的纷纷扰扰,万籁俱寂。"爷,走走么。站定了还真冷。"书童云之询问地看向喻劭钦,打了个寒颤。"在外面叫'三哥'。总也要我提醒你。"笑着回头看着云之,带着一点儿责备。云之答道:"是我疏忽了。"
漫步河边,游思着,隐约有声音传来,好像是在吊嗓子。走近些,忽听一段高音很明艳。再近看,只见站在河边的人,和喻劭钦相仿的年纪,身姿飒爽,清眸炯炯望向远处。不一会儿,挺拔传来一段唱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只一首《垓下歌》,唱进了喻劭钦心里。感觉那么旷远,触不可及,使人神往。此情此景,仿佛不在天地之间,正中了喻劭钦的心怀,敲打着他。也好像正是喻劭钦一直以来不知何故总在寻找的灵魂。
那少年唱罢,喻劭钦不禁赞道:"好!"
寻声望来,二人对目。喻劭钦忽觉有些唐突,便上前拱手道,"在下路过,只见兄弟好做派,好唱腔。便不由叫出声来。多有搅扰。"
听罢,少年笑起来,说道:"这位仁兄谬赞了,不堪入耳罢了。"喻劭钦笑道:"何必妄自菲薄呢。" 少年问道:"嗯,不知如何称呼。" 喻劭钦答言:"鄙姓喻,家中排行第三。都叫我喻三。"说着身一侧,看向身边,"这位是云之。"云之拱手道:"幸会。" 少年回礼,道:"我叫杨雨霆。"
杨雨霆可谓玉树临风,虽未及弱冠,却已初显英雄之貌,才俊之气。他比喻劭钦年少两岁,于是跟着云之一起称呼喻劭钦"三哥"。喻劭钦只说家里是读书人,父亲带他们兄弟出来徘徊山水,正走到此处。话语间,也知晓了杨雨霆是本地的大戏楼"合生园"戏班的学徒,已有了几年的戏曲功底,现下正练着"霸王别姬"。
说着喻杨二人攀谈起来,很是投缘。
喻劭钦觉得和杨逸童仿佛很久就认识了似的,只那么一瞬,那霸王的唱调流进了他心里,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静,或许正是书中所讲,偶然的相遇,暮然眼光的交汇,注定彼此因缘。缘起缘灭,皆为天意。
"三哥,出来久了,咱回吧。"云之提醒。喻劭钦略欠身,说道:"时候不早了,耽误贤弟练功了。" 杨雨霆笑着遥遥头。喻劭钦道:"有机会去合生园会你。"杨雨霆道:"好!"二人不觉同言:"后会有期。"迎着朝阳,喻劭钦觉得自己的心房被照亮了,耳畔依旧回荡的霸王的叹息,亦如凛风吹透了胸膛。忽然站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以后的几天里,喻劭钦让云之找了几乎所有关于霸王项羽的书,只呆在书房,叫都难得动一下。项王,气贯山河,功盖当世,倒是乱世之一莽夫?还是不虚美,不隐恶之英雄?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他觉得项王是个孤独的人,若是多有萧何、张良等之于刘邦的臂膀,或许不至于落于乌江自刎的惨景,《垓下歌》也就无从存在了。他决定再去听一次,那个悲怆的声音。
总是,年尾事多,虽不在主事人之列,也有许多事要帮忙,一直没有机会再去长河边寻声。终于得了机会,喻劭钦拉着云之一大早就奔去了河边,来来回回到将近午时才往回走。是啊,这个时间谁不忙呢?
"爷要是想听霸王别姬,咱府上请了戏班,回去让他们唱上一回不就好了?听个整出儿的。"回去的路上云之说道,"何必这么执意地来河边呢?""是啊,自己到底是为了戏本身,还是因为是他唱的呢?"喻劭钦自己也迟疑起来。不一会儿笑了起来。云之问道:"怎么了爷?""没事儿,云之你说的有道理。走吧。"说着,喻劭钦加快了脚步。
按照云之的建议,喻劭钦真的去府里设的戏台听了《霸王别姬》。霸王唱的自然是很好,荡气回肠,撼人心魄。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难道是少了那片晨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