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安代将近11点的时候到钟俊堃房间里来了,第二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
钟俊堃的鼾齁恍如阵阵耳语,时断时续。没有恶梦的睡眠可能是最令人羡慕的了,所有的清醒时光纵然光怪陆离,也没有呼吸着爱意的睡眠来得幸福。人生往往很短暂,幸福往往很急促,可是只要有爱,短暂和急促又算得了什么。
安代的眼睛温暖而湿润。她心里知道,能与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她想要好好把握每一刻。钟俊堃没有拒绝自己,让她很是感到高兴。想起昨夜的缠绵,她红润的脸庞漾起一抹甜美的浅笑。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要到他身边了。早在第一眼看见他开始,她就被深深吸引住了。
他曾经给人以摇摆无定的印象,前一段在钟夫人去世时那样的哀怨脆弱,让人怀疑他算不算一个阳光男子,所以当他的身体急遽衰弱下去,她曾经是无动于衷的。一个如此软塌塌的男人,是没有多少骨头的,死去也罢。而附着他体内的坚韧,他所表现出来的顽强生命力,还有他对爱的独特主张,真的让她吃惊。——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许多要命的秘密应该有所感知了,他是完全可以把她一脚踹开的,他有这个权利,但是他却如此痴情。她这才知道,钟俊堃的另一面是多么诱人。
她喜欢他,不只是那份男子式的柔弱、淡淡的抑郁,还有他那未被污染的率真笑容。
他热烈的吻带给她久违的蕴藉,一双雄性的膊腕将她紧紧包围着,无邪的微笑更是她最渴望的,她孤独一人熬过了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否她一颗心等待的就是他呢。
一道无声的闪电飞过,安代的笑容转而苦涩。
她想起,两人终究是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她必须亲手扼杀他的青春,结束他灿烂的生命。
而且,当一切大白于天下时,钟俊堃是否会恨她入骨髓?毕竟,他现在对许多事情都难以确定,只是一种猜测。他展现给她的好性情也与此有关。不敢设想,如果俊堃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那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是否还能用现在的眼神看她?说不定,他会疯狂的。
明知道自己不该动心,她却不能自已……
真的爱,原来如此艰难。
她现在才了解,钟建春不让她接近钟俊堃的原因——钟俊堃会将她多少年以来所建立起来的信念完全摧毁,而在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到那时,她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她还会有其他选择么?
太平洋上的航程注定是短暂的,而她,却会永远记得他,永远在孤独的思念中长饮酸楚和悲伤。
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告诉她,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做、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这些问号累积了不可思议的重量,磐石般压在心头,让她轻松不起来。她觉得照此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崩溃的。
钟俊堃大约是饿醒的,饭店里的环境比客轮上优越得多了,一觉可以睡得既香又长。醒来后想叫早点,这时发现安代已经替他叫好了。三明治和巧克力牛奶,正是他想要的。
风势渐渐减弱,远没有开始那么强劲了,但“水神”带来的雨还是下个不停,饭店里的空气也渗透了雨的味道。不是海水就是雨水,总之是离不开水了,从客轮上转移下来的乘客们发现上了岸还是寸步难行,觉得很无奈,如果这时什么地方可以去,哪怕享受一下逛大街的感觉,都将是颇具吸引力的事情。
安代会不时偷闲过来瞧上一眼。她话外有话地对他说最好不要再走远,希望打开门的第一秒就能看见他。这样的天气,其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钟俊堃大部分时间呆在房间里。这里看故事片比在客轮上要更方便些,打开电视机全是五花八门的电影频道,令人称奇的是,有一个“即时频道”还是实拍实播,分明是在演电影,弄得却像八卦新闻实况转播一样,里面倒是很有些神乎其神的噱头。
钟俊堃看到的是一个即时版的“幸运接龙”,一群戴假面具的人簇拥着一个手擎鲨鱼牙齿的年轻女子,载歌载舞,一个巫师打扮的男子跳在最前,围着女子转了好几个圈,仿佛对女子施了什么咒语,那女子口中亦念念有词,与巫师对舞,然后与巫师一前一后从某座建筑的入口出来到雨中,众人随后也蜂拥而出了。从荧屏上打出的西班牙字母来看,这是一个向风雨之神祈祷平安的传统仪式,人群中擎鲨鱼牙齿的女子通常是初来岛上的游客,当地人认为漂亮的女游客会把幸运传给旁边的人,而带走岛上的厄运。
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看“幸运接龙”,由于是实拍现场,聚集了不少围观者,在围观的人群中,那套熟悉的西红柿套装令他眼前一亮,但是等他反应过来,想再看一眼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是觉得镜头里面的场景有些眼熟。扒在窗上向外一看,果然,他在电视里看到的情节正在饭店外面上演呢!
有时候,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会突然发生,并且很可能在自己的头上降临。安代刚刚对周可庆和辛占祥副总经理作完了例行检查,医务科门外就拥来了十几号人,个个头戴面具,嚷嚷着要找安代护士,问哪个是安代护士,好不热闹。安代奇怪这些自己从未谋面的人如何会知道她的名字,出来说:“我就是安代,谁找我呢?”
其中一个巫师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从头到脚打量了安代一番,说:“我们是圣潞西影业公司‘幸运接龙’剧组的,正在遵循风雨之神的启示寻找一个叫安代的幸运天使,跟我们一起为本岛祈福,祈祷平安,而你也必将逢凶化吉、心想事成。”
其他人附和道:“风雨之神,逢凶化吉!风雨之神,心想事成!”
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这些不正是自己所日夜渴望的么,难道说真的就要如愿以偿了么?安代没有多想,就点头答应下来。巫师模样的男人便交给安代一枚闪着银光的鲨鱼牙齿,让她尽量高举过顶,然后他像喊号子那样吆喝了一句“啊呀幸运天使呀啦啦”,带头手舞足蹈起来,众人随即踩着同样的节奏欢腾雀跃,泄洪一般冲到了雨中。
没有雨具,没有台词,只有旋转,只有舞蹈,喊叫和歌唱。摄影车在前面引路,安代和巫师跳在中央,被其他人一层层围着,追随摄影车前进。他们的目的地是圣?安德鲁山,就是夏日风情饭店偏北方向的那座马鞍型山脉,在土著人的语汇里,所谓圣?安德鲁山就是“圣山”之意,从前一个叫做安德鲁的祭司每年都会携婢女在此祈祷风雨之神庇佑美丽的圣潞西,庇佑圣潞西的和平安康。如今安德鲁虽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但是他首创的祈福习俗依然留在圣潞西人的记忆里,被一代代承袭下来了。“幸运接龙”作为圣潞西影业公司的一个保留剧目,每年都会安排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情节,邀请一个岛外的女游客参与进来。
被选中的女游客通常都是游客匿名推荐的,入选标准很简单,那就是年轻、漂亮的未婚女性。一旦被选中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就会给同行者和岛上的居民带来厄运,从而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
事后安代也没有弄明白究竟是谁向“幸运接龙”推荐了自己,她只知道是一个同样来自岛外的妇人。它成了一个谜。
圣?安德鲁山上布满了栈道和山洞,这些栈道大部分都是露天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建于凸出的悬崖之下,因此一路上很是辛苦,虽然是夏季时令,到处弥漫着湿热气息,由于自出了饭店之后就一直在淋雨,安代很快就冷的浑身发抖了,但是队伍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如果不是为了那“逢凶化吉”和“心想事成”的向往,她一定会收住脚步。
此外,她越往前走便越感到孤独无助,身边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更要命的是他们全是男性,只有自己是女性,他们的眼中有她读不懂的眼神。雨水将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一层半透明的塑料薄膜,紧紧贴在皮肤上,她等于半裸了,这使她窘迫不已,又羞又怕,不由自主地双手护胸,这时那个巫师就会厉声断喝,要她把鲨鱼牙齿重新高举起来。
她的恐惧开始飞涨。在进入一个山洞的时候,里面昏暗的光线把她吓坏了,不敢再前进一步,但是后面的人伸出手把她硬推了进去,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杂沓的脚步声,脚下一会儿是小石块,一会儿是水坑,三步两步就要滑一跤,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为了防治摔倒,要把腿抬得很高、落脚很缓才行,这时怕的感觉倒不怎么强烈了,注意力全集在如何保持平衡上。
痛感是从臀部传来的,她的臀部被人狠狠拧了一把。有人紧随身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安代的后背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冷意。这种冷意越来越近,仿佛加快了速度冲过来,安代还没来得及躲闪,她的嘴巴已经被死死捂住,然后双脚离开了地面,身体被一条胳膊紧紧箍住,拖往另外一个方向。
挣扎是徒劳的,她的力气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个人对付她好像是秃鹰对付一只奔命的山兔,那人把她拖到了一个山洞的尽头,这儿有一片平坦的“地面”,直径足有一人多高,能够感到其下就是一截悬崖,雨水哗哗落下去,却听不到回音。那人把她往地上一扔,然后扑上来三下五下扯去她的衣服,黑乎乎地压了上来。安代拼命反抗,大声呼救,还曾试图去揭那人的面具,那人给惹恼了,竟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咙,她能听到自己的血在被一口口吮走,直到她眼冒金花晕死过去。
安代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在被搬动身体的时候苏醒过来的,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推出洞外,她的上半身已经悬空了,她惶恐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面垂直的峭壁,稍远一点就是汹涌深邃的海水了。
她惨叫一声,跌下悬崖。
谢天谢地,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嗜血成性的魔鬼。现在能够触摸到自己的只有雨水和阵阵冷风,那冷风是自下而上的,坠落的速度让雨水变稀,风变冷,而坠落的过程有一种近乎失重的感觉,她意识到这已经来到了死亡的边缘,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逢凶化吉”吧?从此一切都解脱了,再也不用承受那灵魂的煎熬了。她很快就会被摔死或者溺死,无论哪一种死法,都是一种结束,都意味着“心想事成”。 这一过程是如此短暂,她的一生将浓缩于这短暂的一瞬和小小的一片天地之间,看来这是她注定的时空了。
安代最后喊出的一句话是:“永别了,俊堃!”
由于职业的关系,迄今安代目睹过许多人的死,死的滋味该是怎样的,现在轮到自己体验了。都说人死的时候会产生某种幻觉,对此安代从未认同,她认为那都是一些无稽之谈。但是,幻觉居然也在安代的眼前出现了。就在安代坠入海中的一刹那,她看到岸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她猛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把她拉上岸来。
没错儿,是钟俊堃!是钟俊堃拉住了她的手!
安代叫了一声“我的俊堃”,再度昏死过去。
钟俊堃是在那支戴假面具的队伍离开饭店之后不久溜出来的,他总感到事情有一些蹊跷,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他远远尾随其后,直到上了圣?安德鲁山。在安代消失的那个山洞里浪费了太多时间,等一行人走出山洞的时候,安代已经不见踪影。正当其他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听到山洞深处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呼救声,于是毫不迟疑地返回去,手扶洞壁,一寸一寸地找到了通向另外一个方向的暗道。沿着这条暗道走下去,径直到了海边,而安代的声音却从头顶的位置传来,这时才发现他走错了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正好看见安代被从上面洞口推了出来!
钟俊堃把她抱起来,抱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凹陷处,自己一屁股坐下来,然后让安代躺在自己腿上,双臂使劲搂着她,仿佛担心她会从眼前消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