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了,该开工了。”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歪着头用指尖捋了捋头发,这段时间除了在家里休息,甚至连一张赏金单子都没有接。
“娜娜那边怎么了?”我随口问摩纳他俩。
“半个月没见。”黎红回应我,他刚从三清城回来正懒蹋蹋地窝在窗户边的榻榻米上,强烈的太阳光让它的瞳孔剧烈收缩,最后变成了一条狭窄的细缝,如同一条蛇眼。
“那大概去找定哥了,也不知道他父亲怎么样了,我明天下午去看看吧。黎红没有理我,而是闭上眼睛晒着太阳睡着了(摩纳说它只是装睡)。
黎红作为妖,并不是在三清城与我结识的。
我并不习惯睡在炕头,然而未来三个月我都要在这里住下。
这一年的雪非常大,雪花堆积起来如同厚重的被子盖在房顶,谷子堆,秸秆上。我被父母带着回到姥姥住的顶山村过年。
黄昏时,鹅毛般的大雪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此时我意识到,这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了。似乎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这大雪一直下到了第三天早上还没有消失的意思。
今天是大年三十,每一年村里都张灯结彩,今年却被大雪堵得门都出不去。
“这年儿可不好过咯。”姥爷一清早就坐在我炕头边上嘀咕,一边还用手摸着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问,并把头偏向窗户外面,透过鲜红色的窗花间隙,外面是一片灰茫茫的白色,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迹象,但好消息是,雪片的数量越来越少,近乎不见了。
“今年可不是什么祥瑞之年,这可是凶恶之年啊。”姥爷把声调拉长,最后一句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孩儿。一会儿姥姥姥爷去请神,你跟你爸妈在家里呆着准备饭。”姥姥从门口走进来,慈祥得对我笑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地瓜面做成的小圆饼。
我接过小圆饼,一口咬下去,嘴里满是地瓜香甜的气息。姥爷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站起来,从炕头旁边的衣架上一把扯下一件蓝黑色的大棉袄,上面缝缝补补的针线让这件衣服的年代感又增加了不少。
两位老人结伴而行去山中请神,我和父母还有几位姨母在家中准备晚饭。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表哥给我送到内屋一盘饺子,告诉我两三点这个时间段得吃点饺子,然而我并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讲究。
此时我辗转到了更加狭小得一件卧室,对着这间卧室炕头的,是一个木制的玻璃柜子,里面放着很多小瓷儿马,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各式姿态花纹的马一共有七匹,但是我小时候淘气,几乎每年过年来都要摔坏一匹,到今年就只剩下四匹马了。挨着马仿制的还有一些瓷牛和瓷羊,最后的角落里还摆着一只类似熊一样的慈祥,姥姥告诉我那是当地有名的白熊仙。村里的人十分敬畏他,还给它建了一个庙,据说只要这熊仙在一天,就能保证这块地风调雨顺,远离灾害。
我自然是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毕竟从小我就能看到去世人的灵魂,就是在这同一年,我第一次在三清城遇到了定哥,了解到猎魂人,魂仙等事。
人们死后先穿过鬼门关,抵达黄泉路,这里没有客栈,只有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往前方,一直到忘川河,这河上的桥,就为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就是望乡台,这是人死亡后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次与阳世亲人最后一次离别的地方,走过奈何桥,越过恶狗陵,翻过金鸡山与野鬼村,最后到达酆都城。进入酆都城后,灵魂转世。
而这三清城坐落在酆都城的阴影之中,这是一所城中城,灵魂生死,在此折算。
姨姥爷正跟我哥哥姐姐在厅里坐着打扑克,外面的雪已经星星点点了。我带着我的小堂妹正打算出门外透透气。
我现在厚重的面门帘,又推开咯吱咯吱的木板门,一股冰凉且甜美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片雪花飘到的脸上就立刻融化了,堂妹尖叫着跑出去,整个人掉到了雪被中。雪已经到我的腰了,但不论我们这种年纪的孩子还是已经成年的大人,这场雪怎么说都是巨大的。
从烟囱里冒出的屡屡细烟,沁入到被雪洗了好几个日夜的蔚蓝天空之中,化成的细小水珠漂浮在空中,又轻巧得结成珠子溶于雪瓣之中。
我们两个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脸就已经冻得红彤彤了,直到带着棉手套手也冻得动弹不得,我才放弃回到屋子里取暖。
此时雪停下来有一段时间了,本来已经放晴的天空,现在黄昏开始透出了一丝鹅蛋黄。我跟堂妹叶早已经在炕头看上了姥爷年轻时候收藏的画册,这是他最珍藏的东西,上面记载了如山海经版各地的神仙妖怪。
“走吧,咱们大伙一起出去找找?”我听见厅里有姨父和妈妈的声音传来。
“天气不好,没准再等会儿就回来了。”
“你心可真大啊,这都出去多久了。”
“这天在外面十分钟都冻僵咯。”只听二姨哭哭啼啼地说到。我连忙朝着厅跑去,还没等出去,迎面撞上了冲进卧室来的爸爸。
“怎么了?”我问。
“你姥姥姥爷还没回来呢,都出去半天了!我们要出去看看,你跟你弟弟妹妹还有二姨留在家里。”爸爸一脸慌乱的从床边上拿起了自己的棉袄,头也不回的就跟着一群人出去了。
我跟堂妹挤在窗户前,用手擦了擦雾气,看到一行人三三两两结队,从大门分头出去找人。
我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太阳下的很快,冬天的黑夜永远比夏天久的多,也早的多。
群星已经越过了树梢爬上了夜空,外面开始起风了,大风还似乎透过没有封严的窗户缝隙往屋子里面灌着。
我不但担心着姥姥姥爷,还担心着一同前去寻找的亲人们,这其中不少我的父母。
二姨已经坐在床头哭近一个多小时了。
“肯定是出事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二姨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下一秒堂妹跟堂弟也哭号了起来。我不自觉的眼眶也有些湿润,生怕大家出了什么事。
窗户角落里,院落墙外有几盏明晃晃的灯光。我迅速爬到窗户前,嘈杂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这其中还有哭声。
“他们回来了!”我大喊,摸了一把鼻涕。我们四人冲出房门,迎面奔走进院子里的就是众位亲戚。
看到二姨出来,人群里窜出一脑袋,因为天色太暗,他们的提灯又不是很亮,我并没看出来是谁。但是接下来那人的哭声,让我听出来正是姥姥。
姥姥一下跪倒在地上,一大口一大口的喘息着,在这之中还夹杂着十分痛苦的嚎叫。
人群逐渐分开成两列,有四个人从最中间站出来,他们正抬着什么东西,我打眼一看,正是我的姥爷!他身体已经僵硬,在灯光的照射下脸部呈现出一种冻僵的青紫色。
二姨看到这场景,瞬间失去了直觉一头栽到了雪地里。我也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
二姨夫连忙跑过来服气了已经全身软绵绵的二姨,剩下的女人传来小声的啼哭声,外混杂着姥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男人们都沉默着,最后尸体被抬进内屋的炕上。
外面一声声鞭炮响起,大年三十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众人围着尸体,几个男人在抽着烟,女人们围绕着衣架子,我带着弟弟妹妹躲在衣架的后面。
据说是两位老人上山时看到一只漆黑发亮的黑蟒蛇在缠绕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狗。
白狗奄奄一息地叫唤,而姥爷看他们不像是普通的生物,便上前去解救白狗,没想到那黑蛇尾巴一扫,老人腿一软,直接滚下山坡,卡在两个粗树之间不动弹了。
家人们在讨论后事,屋子里面的哭声让我头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见我情绪不好,妈妈让我带着弟弟妹妹先去内屋休息。
“今晚你们就在这个屋子住吧。外面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说罢,她脆弱的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轻声关上门就出去了。
外面的唏嘘声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小声的叹息声。屋子里面只有床头的一盏盏小灯,我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窝在被子里,眼前一直浮现了姥爷那一张紫红色的脸,还有一条蟒蛇缠绕着一条白狗。旁边的窗户不时留下来水滴,映着外面跳动的灯火。越靠近十二点,鞭炮的声音就越大,从山林间从天地间此起彼伏的传来,每年往往这个时候家里的欢声笑语,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伸出手用袖子擦了擦窗户上地哈气,透过被我擦出来的不规则小圆圈看到几个姨父正拿着灯朝着家门外走去。他们身影模糊,在水雾的映衬下歪歪扭扭。我眯着眼睛目送他们,这时看到他们的身体正被一个透明又有轮廓的物体穿过,我再瞪眼一看,那不是姥爷吗?!
老爷的灵魂正跟着几位姨父出去。
我开始轻叩窗户,希望能引起姥爷的注意。他并没有听到我的召唤,更不巧的是,我把在我旁边的弟弟妹妹都敲醒了。
他们翻了个身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看花眼了,以为是麻雀落在了窗檐上。
我想追出去,但是屋外是没有睡觉的大人。
姥爷的脚似乎并没有实打实的踩在地上,亲戚几人走出大门,姥爷也随着他们窜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还在放鞭炮。雪花又飘了起来,屋子里也关了灯。弟弟妹妹们睡得正香,而我却毫无睡意的盯着窗外。
姨父们仍然没有回来,姥爷也再没有出现过。厅里是不是踹来姥姥和几位长辈的哭声。
我抹了把鼻涕,但此时刚十岁得我还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明明还可以看到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