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病,他甚至觉得医生开的那张单子是个玩笑。
但是,每天晚上房间里的家具,窗户外的树影,都会让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开始倒也不困,睁着个眼睛看着天花板,想想今天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确实无聊,睡吧。
还没等闭眼,他就看见床对角似乎站着个什么人。
窗帘似乎在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从哪里蹦出来。
好害怕。但是闭上眼也会有感觉。
每天就这样折腾,天就亮了。
从此以后,他开始厌恶、害怕去学校。他总是感觉到那些聚在一起大声欢笑的人是在批判他的言行举止。有的时候他站在校门口,就可以听到同学们对他的谩骂声不绝于耳。
顾繁讨厌阳光照落在身上的感觉,也讨厌阴雨绵绵的天气。
或许是从他拿到那张确诊书的时候开始,他父母开始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
再后来,他跟了爸爸,离开了这座禁锢了自己多年的小城市。
不停地吃药让他精神萎靡,对周围的事物感知能力越来越弱。
顾繁,重度抑郁,解离性失忆。
顾爸爸拿到确诊书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
他的儿子,十七岁的少年,很有可能随时会忘记自己,随时有可能会从租房五楼的阳台一跃而下。
顾繁自己仍然有些迟钝,他有时候看着天空发呆,总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不属于这个世界。
鼓起勇气走上大街,他总是会感觉自己会随时si在某一个路人的手中。
他发现自己开始忘记一些事情,有的时候翻开日记本,才会猛然发觉上一篇日记竟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前了。
一种莫大的恐慌感笼罩住了他,紧接着是一股内心深处的无力感。
好想好想离开这个荒唐恐怖的世界。
当他萌发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睁大着双眼盯住黑暗中的天花板,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
如果他……
6月6日,他准备了绳子和安眠药,以防万一,他又买了一把刀。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睡着了一小段时间。
6月7日,他在花店定了一朵紫色风信子。
他想把这束花送给父亲。
——
周姝很少见有人会买紫色风信子,还是单独点了一束,所以她去送花是时候心里其实都挺好奇的。
地址显示的位置不远,从花店出发大约二十分钟路程。
按响门铃,她抱着花站在门外静静等候。
不多时,门被打开。
周姝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顾繁的样子。
少年很高,背微微佝偻,遮耳长发,刘海遮住了双眼。
周姝觉着有点不舒服,眼前的少年,整个人死气沉沉。
“您的花。”
“谢谢。”
很简单的对话,周姝把花递给他,刚想转身离开,余光却突然看见了狭小的租房里悬挂着的绳子,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尤为刺眼。
她突然一下子想起了紫色风信子的花语:我已经认识到我的错误,我会忏悔。抱歉,原谅我。
忏悔?
周姝从来都没有如此迅速地做出一个反应。
她按住快要关上的门。
一朵向日葵直冲顾繁的面门被递到他的眼下。
“向日葵,送你。”
少年愣了几秒,伸手接过。
周姝被关在了门外,但她在关门的那一瞬间,看到了少年的眼睛。
一双空洞的眼,但是明明有光。
她的向日葵被拿走了,是神的指引吗?
今天是周姝第一次做兼职请假,,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家门前等了两三个小时。
为什么呢?周姝也答不出来什么所以然来。
是不是被少年的眼睛吸引了?又或是被那束紫色风信子吸引了?
她觉得那孩子不应该是会zisha的。
将近八点,周姝才从顾繁家门前的楼梯上站了起来.
想想那孩子要是真的zisha了,也有段时间了。
要是现在叫救护车应该来不及了吧。
她刚想举手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依旧是那个阴沉挺拔的少年。
但他换了一件衣服,房间里有隐隐的血腥味。
他看见门外站着的人的时候,眼里突然亮了亮,有点惊讶。
顾繁好困惑,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的。
他先是爬上了凳子,将脖子挂上圆形的绳索,站稳后慢慢踢掉凳子,整个身体一下子失重悬空。耐心地感受着在自己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血液在向头顶处汇集。
他在渴望着窒息的感觉。
眼神朦胧失焦,一抹黄色突然跃入他的视线。
那是什么?是什么?
哦哦,是一朵向日葵。
顾繁其实很喜欢向日葵,他觉得向日葵很漂亮,很专心,一心向着太阳。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喜欢向日葵,也从来没有人给他送过向日葵。
他突然就想到了刚刚门口给他送花的笑靥如花的女孩。
好难受,好难受,原来窒息的感觉是会这么难受的。
绳子突然就断了。
顾繁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顾不上疼痛,他只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以前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原来空气是这么地好闻呢?
就这么坐在地上,听着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转动。
天色已经开始慢慢变暗了,他起身,走进浴室。
浴缸里已经放满了水。他把刀按上自己跳动的脉搏。
有血渗了出来,然后慢慢地凝成了血珠。
但是看着殷红的血液滴落在水中,顾繁突然就有了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他扔下刀,熟练地处理好伤口,又换了一件衣服。
那朵向日葵依旧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顾繁就这么坐在地上看着向日葵发呆,等到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都消弭天际,房间只剩下黑暗。他摸索着站了起来,拖着脚步走到门前,强烈的感觉催着他打开门。
周姝吓了一跳,那个高了她一头的少年径直往她身上倒了下来。
他浑身的滚烫让她提起了心,吃力地将他拖进房间,刚想离开找药,却被他一把拽住。
顾繁嘟嘟囔囔地说不清楚话,但是周姝却异常清晰地听见了。
这个复杂的少年对她说:“谢谢你救我。”
——
他说谢谢她救他。
周姝实在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求生欲望,但他似乎又没有活着的动力。她其实并不想干预他的想法,所以在看到那根绳子的时候,她只是送了他一朵向日葵。
她只是想告诉他:要对生活热爱一点,你值得在世界上好好活着,你可以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他可能明白了吧,所以他打开了门。
给他喂下退烧药,又给他找了条被子盖好。再找到浴室处理好现场,把绳子收了起来,才带好门悄悄离开。
顾繁是被他爸爸喊醒的。顾爸爸最近挺忙的,经常加班到凌晨,他第一次回来看见自己的儿子睡着了。他当然不忍心把他叫醒,但是这都睡到快八点了,他儿子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自己也快要上班了,总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在家什么都不吃地睡一天。
“繁,起来了。”
顾繁眨眨眼起来了。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爸看。
顾爸爸突然有点慌。
“繁,你还记得吗?我是你……”
“爸。”没等顾爸爸慌张完,顾繁就起身走向卫生间。
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昨晚的狼藉。
混混沌沌的大脑,突然记起了那朵向日葵。
起身冲向茶几,那里,花瓶里有一朵向日葵。阳光东悬窗外,花面朝阳,开得正旺。
顾爸爸把早饭放上桌,看了眼发呆的儿子,轻轻笑了。
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多伟大,只要像现在这样,可以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个东西,值得他花时间去看着它发呆。
带上门,顾爸爸突然感觉眼眶有点湿。他的包里,是昨天晚上发现的几罐安眠药。
还好啊,他的孩子昨天晚上真的只是睡着了。
——
从那天起,周姝发现自己兼职的花店每天都会有向日葵的订单。
她知道是谁,那个让人感觉心痛的少年。
于是,每天周姝都会给那栋楼的五楼的送一朵向日葵。
顾繁每天除了发呆麻木,竟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那种感觉叫期待。
期待每天傍晚有个姑娘敲响她的家门,然后笑着递给他一束绽放的向日葵。
周姝很喜欢这个少年,又或许只有心疼。
她开始在送花的时候开始与他搭话。不再是一开始简单的您好您的花。
她会问:”吃饭了吗?”“吃了什么呀?”“多大啦?”
顾繁不想回答她,但他忍不住。“没有。”“不知道。”“十七。”
周姝好想笑,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周姝送花送了整整三个月。
8月7日,立秋。
周姝没有收到向日葵的订单。但她仍然和往常一样,装了一朵向日葵,往那栋她熟透了的楼走去。
五楼。
按下门铃,她抱着向日葵静静等在门前。
只一秒,门打开了。
笑容还没有完全漾开,周姝就被顾繁一把按在墙上,吻了上去。
周姝没有推开。
顾繁终于感觉自己好像生病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遗忘一些事情。但他记得晚上睡不着时听见父亲的哭泣,记得父亲的头发远没有现在这样频繁地出现白色。
打开日记本,上一次的记录时间停留在七月初。
他忘记了今天要定一束花。但他没有忘记要站在玄关处等待。
他总感觉自己要等一个人。
于是打开门,他看见了周姝。
哦,那个向日葵女孩。
顾繁突然好害怕,他好害怕忘记自己的父亲,害怕忘记这个温柔的姑娘。
他喜欢她每天为他送花时候的笑,喜欢她轻轻地问他问题,好想……抱抱她,亲亲她。
周姝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心里有些伤感。说不出原因,她感觉眼前这个紧紧抱着她的少年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她伸出手摸上他的头发,慢慢地将他遮眼的刘海撩了上去。
顾繁突然停下,松开手,紧张地绷直身体。
周姝睁开眼睛,然后望进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里面是掩藏不住的慌张。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那双眼。
不要惊慌,不要害怕,我的少年。
周姝捡起向日葵,递给顾繁。
“阿繁,让我做你的太阳。”
——
顾繁和周姝在一起了。那一年,顾繁十七岁,周姝二十岁。
顾繁还是很害怕走出去,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周姝的花店。
顾繁也重新开始写日记。
顾爸爸感觉儿子变了,尽管还是喜欢一个人发呆,但是他开始养花。
养花代表什么?代表他想要长久地维持某种美好。这是个好现象。
顾爸爸是小职工,晚上有时间会跑夜车。
虽然顾繁不去学校,但是高三的课业他早就掌握了。
周姝不知道,每次顾繁用自己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周姝的时候,撒娇说自己这题不会那题不会。
周姝真受不了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教。
两人的秘密关系硬是没有让顾爸爸发现。
就这样又过了四个月,顾爸爸感觉不对劲了。
顾繁的身上会有不属于他的味道。他会开始接触手工,做一些小女生的东西。他不觉得自己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嗜好。那就只能解释为:他有了喜欢的姑娘。
其实这种情况发生在青春年少的孩子身上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的儿子不是一般的孩子。抑郁的孩子不能拥有短暂的依赖物,他不确定如果那个姑娘如果和他分开,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样。
真是奇了怪了,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儿子怎么遇到的姑娘?他决定今天不开夜车了,早一点回家好好问一问儿子。
12月11日。
周姝真的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孤单又偏执的小孩子。
顾繁也越来越依赖这个温柔又奇怪的姐姐。
他每天都记日记。他感觉自己似乎在慢慢变好。他甚至可以在抱着周姝送的抱枕的时候睡上一会儿。
——
周姝今天兼职的时候出了点麻烦。有个客人和店员发生了争执,惹得她只能在一旁劝架。所以等到顾繁家的时候比平时晚了近半个小时。周姝很紧张,她怕她多想。
其实他当然不会。因为此刻的顾繁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的父亲,心里只希望周姝今天不要来。
然后门被敲响了。
顾爸爸开的门。
门外是一个秀气的姑娘,手拿着一朵向日葵。
周姝愣了愣。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叔叔好。”
她不慌不忙地问候,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状况,只是没有想到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顾繁也走了过来,越过父亲的肩头与她遥遥对视。
周姝被请到家里面。
茶几上插着向日葵的花瓶不小心被谁碰倒,掉在地面碎成无数飞溅的碎渣。顾繁连忙蹲下去捡。
“顾繁他,不需要你来同情。”
顾繁捡碎片的指腹被狠狠划出一道血痕。
顾爸爸继续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来。”
——
周姝见过顾爸爸。在她小姑的照片里。
小姑是一名心理医生。她曾经聊天的时候说过,顾河有个可怜的儿子,老婆也跑了,折磨的他都快变成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可怜的儿子是顾繁。
顾繁对他的父亲会有愧疚的吧?所以自杀的时候会定一束紫色风信子?
周姝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再去顾繁家。
但她每天会收到一束向日葵。
周姝最近总是在想,她对顾繁的真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她也不清楚顾繁对她到底是依赖还是喜欢。
这人啊,一旦开始反思,就会得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结论。
周姝不是个坚定的人。她对自己也摇摆不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勇气和能力去面对顾繁的父亲。
但向日葵每天都如约而至。
12月24日,平安夜。
周姝决定坦诚自己的想法。
她喜欢顾繁。
那个让人心疼的弟弟。
周姝买了一束紫色风信子,不是忏悔,而是:得到我的爱,你一定会幸福。
她一开始就是因为紫色风信子而对他产生了兴趣,这次她要把属于他的风信子还给他。
熟悉的公寓,熟悉的五楼。
周姝站在门前,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深吸了一口气,举手敲门,没有回应。
她无措地抱紧了手中的花。一种无力的感觉从心底不由升起。
“你怎么又来了?”顾河下班回到家就看见女孩儿站在自家门前局促不安。
他拿出钥匙打开门。
周姝跟着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光明,窗户大开,窗帘随风舞动。
唯独不见少年的身影。
周姝一动不动,她机械地看着顾爸爸冲进浴室,红着眼慌张地拿手机打急救电话。
救护车呼啸着来了,顾爸爸按着白色急救推车上的儿子,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一次,他的繁或许真的是累了。他又睡着了吗?
周姝没有跟着,她又不是亲属,对吧?
所以她回到了花店,本来今天还请假了的呢。
店长看见她,惊讶地叫她:“你怎么回来了?正好来把你今天的花拿走。”
她收到了最后一支向日葵。
店长笑着看她,揶揄道:“真是浪漫啊,默默守护的爱。”
哦,向日葵还有这一层含义来着。
默默守护的爱。
这是顾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喜欢的少年,在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将属于她是向日葵还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