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雨看见陈望春,是一个秋雨淅沥的黄昏。
那时,晚饭刚过,刘爱雨打扫完教学楼卫生,把工具放进杂物间,准备回去。
雨不大,像牛毛,凉丝丝的,地面上落了一层色彩斑斓的秋叶。
学校高层发话了,黄叶铺道也是一种风景,不要清扫,因而,在宿舍通往餐厅的这条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长长的地毯。
吃过饭的学生,出了餐厅,去了宿舍和教学楼。
这时,刘爱雨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向餐厅走去,他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被雨水打湿了的长发,耷拉在脸上,因为太瘦,身上的衣服显得宽大。
只一眼,刘爱雨就像被电击了一般,定在了原地,她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和陈望春猝然相遇,她脑子里闪电一般地,思索着该怎么和陈望春打招呼,然而,他机器人一样直直地走了过去。
刘爱雨站在原地,望着陈望春远去的背影出神。
他的背影让刘爱雨心里疼了几天,七年多了,她以为他是个风流倜傥的成功人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事实是,他在一群俊男靓女中,那么寒酸,那么落寞,像个落汤鸡。
他的衣服早就褪色了,皮鞋也张开了口子,似乎从来就没换过。
从他的形象,刘爱雨推断出,在靓女如云的A大学校园里,上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的陈望春,身边还没有一个他喜欢的女生。
之后,刘爱雨又是几天没见着陈望春,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摸清他的作息规律。
刘爱雨买了两身衣服,一套西装,一件夹克一条牛子裤,一双皮鞋一双休闲鞋,大大的一个包。
那天,她瞅着陈望春的背影,暗暗估量着,他的身高和赵波差不多,就是比赵波瘦了一圈。
刘爱雨拉上赵波,去了商场。
试衣服、试鞋子时,赵波心里美滋滋的,心想,爱情不会来得这么快吧?应该是我给她买啊,怎么颠倒了?
他是想多了,给孙教授做了晚饭,刘爱雨就扛着大包去了A大学,赵波才知道不是给他买的,而是有另一个男人,他心里酸溜溜的。
刘爱雨不知道陈望春的宿舍,但他一日三餐肯定要吃饭,她便在餐厅门口等,七八个餐厅,他到底会去哪个呢?一连守了几天,刘爱雨都没撞见陈望春。
刘爱雨硬着头皮,拦住一个学生问:“你知道陈望春吗?”
男生问:“哪一届?哪个系?哪个专业?”刘爱雨一问三不知,这个校园有四五万多学生,比她们一个镇的人还多,这么找,只能是大海捞针。
直到一周后的晚饭时,刘爱雨再次看到了陈望春,他仍然是最后一个吃饭的人,和所有的人都背道而行。
他抬着头,大踏步地走,因为是逆行,他笨拙地左躲右闪,然而总是撞到别人。
和刚进校时不一样,他现在不说对不起,而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好在很多人都知道他的怪异,也就不计较了。
刘爱雨跟在陈望春后面,进了食堂,陈望春走向一个窗口,打了两个馒头一份菜,放在桌上,又舀了一碗稀饭。
他的桌上,有别人吃过的残汤冷饭,一片狼藉,他毫不在乎,心事重重地吃着。
刘爱雨走过去,放下手里的包,默默地给他清理桌子,陈望春眼睛只盯着碗里的菜,刘爱雨收拾干净了桌子,坐了下来。
现在,她和他面对面了,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油坊门学校,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坐得这么近了,她鼻子一酸,感觉眼眶湿润了。
陈望春感觉对面有人了,他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呼吸急促了,手颤抖着,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早早逃离,刘爱雨抓住他的手,笑吟吟地望着他。
陈望春的身子僵持了,被刘爱雨抓住的手,就此定格了,他皱着眉头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
他胆怯地,鼓着勇气,把眼睛移到了对面的女生身上,他愣了,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这怎么可能呢?
陈望春歪着头,瞅着刘爱雨,突然,他伸手撩起刘爱雨额头上的刘海,没错,刘海下有条伤疤,很多年里,他一直关注着那道疤,希望它能神奇地消失。
陈望春像个孩子,发现了他丢失的心爱的玩具,他高兴地笑了,说:“找到了,找到了。”
他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响,引起几个学生的注意,他们抬起头,发现了惊爆眼球的一幕,被全校所有女生拉入黑名单的怪人陈望春,竟然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站在一起,而且动作亲昵、关系密切。
号外!号外!重大新闻!餐厅里几个学生,丢下没吃完的晚餐,匆匆跑了出去,把这一重大发现,公布与众。
刘爱雨笑了,先是微笑,后是大笑,哗啦啦地笑出了眼泪。
这一次,不是刘爱雨抓住陈望春的手,而是陈望春抓住刘爱雨的手不放,像挣扎的溺水者,死命地抓着,嘴里不停地念叨:杨过找到小龙女了。
刘爱雨疼得抽了一口冷气,她咬牙坚持着。
陈望春抓着刘爱雨的手,只是傻乎乎地笑,餐厅的工作人员,停下了手里的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指点着。
刘爱雨和陈望春走出餐厅,此时,天刚刚黑,雨还在下沙沙地下着,四周的灯光,在雨雾中显得朦胧飘渺,远处,一支孤独的萨克斯在深情地演奏。
树上的黄叶不断飘零着,刘爱雨捡了一片,陈望春也笑嘻嘻地拣了一片,刘爱雨心里又酸又甜,这个傻瓜他还以为在油坊门学校呢。
到了宿舍楼下,刘爱雨把包给了陈望春,叮咛他:“回去后洗个澡,把新衣服新鞋换上。”
陈望春问:“你去哪?”
刘爱雨说:“我在学校外面住,天黑了,我得回去了。”
陈望春恋恋不舍地问:“你还来吗?”
刘爱雨说:“你回宿舍去,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陈望春满口答应着,像个听话的孩子。
陈望春背着个包回来,宿舍的人吃了一惊,他可是从不出去购物的,怎么会买回大包的衣服和鞋?
陈望春洗了澡,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穿衣服,上身是夹克衫,下身是西装裤。
小朱说,穿翻了,西装或夹克配牛仔裤可以,但夹克不能配西装的裤子;穿西装不能穿旅游鞋,只能配皮鞋。
在舍友的指导下,陈望春换上了这一身行头,在舍友的再三追问下,陈望春羞涩地说:“我的好朋友给我买的,她今天还来。”
舍友故意问:“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陈望春说:“女朋友。”
大伙儿不信,他来七年了,研究生都要毕业了,从没见过他和女生来往,但又都知道他从不撒谎,为了弄清这个秘密,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在陈望春等待刘爱雨时,悄悄地潜伏在他旁边的树林子里。
第二天晚饭时,刘爱雨果然站在原地等候陈望春,看见他穿了夹克衫和牛子裤,脚上是旅游鞋,刘爱雨松了一口气,他还知道夹克衫该搭配牛仔裤旅游鞋,她以为他会搞翻。
陈望春看见刘爱雨,异常惊喜,又要拉她的手,宿舍楼前,人来人往,刘爱雨低声说:“不行!”
陈望春的同学看见风姿绰约的刘爱雨时,都大吃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陈望春这个傻瓜,会有如此艳遇,他们妒忌得发狂。
刘爱雨在前,陈望春在后,他们向校门外走去,这一次,陈望春不昂首阔步了,他跟在刘爱雨后面,轻手轻脚地走,他反常的举动,让所有人侧目。
众目睽睽之下,刘爱雨被看得不会走路了,她小声提醒陈望春,好好走路。但陈望春仍像刘爱雨的尾巴,刘爱雨快他也快,刘爱雨慢他也慢。
路上的学生看着刘爱雨,纷纷打听,那个漂亮女生是哪个系的,怎么面生?
出了校门,陈望春被马路上的车流人流吓坏了,他牵着刘爱雨的衣襟,战战兢兢地过马路,疾驰而过的汽车,尖利的鸣笛声吓得他尖叫蹦跳。
过了马路,走在摩天大楼之下,陈望春不断地仰头望着高楼,他一直觉得大楼在晃,它会不会突然倒塌?
他迅速地测算出,假如大楼倒塌,人要逃出四百多米外,才能安然无恙。然而,四周都是高楼,它们像一根根筷子一样,密密地插在一块弹丸之地上,令人眩晕,令人恐惧,逃也无处可逃。
刘爱雨牵着陈望春的手,这只手瘦削多汗、神经质地抖着,一看他就不经常出门,他对围墙之外的世界非常陌生、也非常恐惧。
刘爱雨选了一家川菜馆,要了一个包厢,刘爱雨递给陈望春菜谱,说:“想吃啥,自己点。”
陈望春不看菜谱,说:“你吃啥我吃啥。”
他好奇地四面张望着,发现有人看他,赶紧把头低下,过一会又望。
刘爱雨点了一个香辣虾、一个红烧肉、一个鱼香茄子、一个陈醋花生,两瓶啤酒。
菜上齐了,刘爱雨倒了酒,和陈望春碰了一杯说:“他乡遇故知,干杯!”
陈望春猛地喝了一口,呛着了,剧烈地咳嗽着。
两人边吃边聊,其实是刘爱雨在说,陈望春在听。
刘爱雨问:“这几年过得咋样?”
陈望春说:“挺好的。”
陈望春嘴笨舌拙,不善表达,学习生活,无论问啥,都说挺好的。
刘爱雨犹豫了一下,问:“有女孩子喜欢你吗?”
陈望春说:“没有,她们都不和我玩。”
刘爱雨又笑吟吟地问:“有你喜欢的女孩子吗?”
陈望春看着刘爱雨,说:“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他的眼圈红了。
刘爱雨握住了陈望春的手,她了解他,这就是他最真诚最直接的表白,只有他能听懂。
刘爱雨从董家戏班子说起,她怎么在火车站被讹诈、被碰瓷、被骚、被追捕、被罚款;说起她在宏光电子厂,从打工妹一步步做到了厂办秘书,又辞职北上。
刘爱雨捻弄着陈望春的手指说:“我来A大学做保洁员,就是要找到你。”
陈望春站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他一头扎进刘爱雨怀里,一动不动。
这一瞬间,刘爱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油坊门的味道,池塘、麦秸垛、庄稼地、合欢树、磨坊、蒿草味、饭菜味,所有的味道一股脑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百感交集,轻轻地抱住了陈望春的脑袋。
吃完饭,逛了一会街,刘爱雨把陈望春送回了学校,在校门口,陈望春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刘爱雨说:“来。”
陈望春说:“我等你。”
这天晚上,刘爱雨回去的迟,她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细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感觉一阵阵的凉。
她没有想到,陈望春会变成这样,他是高考状元啊,他是大学生啊,但他的木讷、脆弱、胆怯,都令她心疼,他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刘爱雨转身往回走时,旁边的绿化带里,突然升起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蘑菇,她吓得一声尖叫,蘑菇说,我是赵波。
原来,是赵波头顶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路边等刘爱雨。
刘爱雨捂住砰砰跳动的心,埋怨说:“你一声不啃,要吓死我啊?”
两人回到四合院,赵波说:“你进去吧?”
刘爱雨问:“你不进去和孙教授坐坐?”
赵波说兴致不高,说:“不坐了。”
刘爱雨说:“那你回吧,我进去了。”
赵波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刘爱雨问:“怎么了?”
赵波问:“你今晚喝酒了?”
刘爱雨说:“喝了一点啤酒。”
赵波又问:“和谁?”
刘爱雨说:“我小时候的朋友。”
赵波说嘿嘿笑着说:“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喝高兴了吧。”
刘爱雨怒怼:“别阴阳怪气的。”
赵波不啃声了。
刘爱雨喃喃道:“他不快乐,他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转过身时,赵波早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