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村里来了一对艺人,父女俩,女的十四五岁,打扮得很妖艳,身上的衣服又少又薄,露着大片白花花的肉。
父亲表演硬气功,拿来两块砖,手心里哈一口气,大喊一声,手掌将砖一劈两半,观众鼓掌叫好。随后,还表演了梭镖顶咽喉,铁头功等。
女子又跳又唱,见个男人就热情地上去拥抱,要男女合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男人们一个个和女子拥抱了,合唱了。
表演完毕,女子开始收钱,一圈转下来,每个人都给了钱,有给一块两块的,也有给三块五块的,看得刘麦秆一颗心砰砰直跳。
艺人打一枪换个地方,他们离开油坊门,赶往云阳镇,刘麦秆急忙从褥子下翻出一盒压得皱巴巴的烟,去撵父女俩,赶了四五里路,截住了他们。
男人警惕地瞪着眼睛问:“你想干啥?”
刘麦秆赔着笑脸,给男人递上一根烟说:“大哥,我有事请教。”男人接过烟,刘麦秆殷勤地点上火。
刘麦秆打听男人一天能赚多少钱,男人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给刘麦秆透了个底,说每天平均收个三四十块。
呀!刘麦秆惊叫一声,吐出长长的舌头。
1991年春天,油坊门学校的徐朝阳校长,日工资四块钱,一个月120块。而这对父女,每天跳跳唱唱,就一个月赚上千块钱,顺便游山玩水,世间竟有这么好的工作。
男人说他们已经走了七八年江湖,家里修了五间一砖到顶的新房,有摩托车、电视机、录像机、洗衣机、电冰箱,一应俱全,一点不比城里人差。
刘麦秆奇怪地问:“你女子没上学?”
男人说:“上啥学?念了两年,认几个字就行了;上学能咋的?就是工作了,端个铁饭碗,每月百十块钱,饿不死富不了,半死不活的,有个屁意思?”
刘麦秆开了眼界,和耍艺走江湖的比起来,油坊门那些自以为是的打工者,简直不值一提。
卖艺人给刘麦秆上了一堂深刻的课,使他的人生观有了革命性的变化。
刘麦秆闭门深思,他眼前老闪现着那个卖艺的姑娘,她又蹦又唱的,短短几个小时,就赚几十块钱。
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刘麦秆的心痒痒的,受河南人的启发,他也决定走卖艺这条路。
刘麦秆没学过功夫,他的手纤细无力,不要说手劈砖头,就是一个核桃也砸不烂;至于梭镖刺喉咙、铁头功这样的硬气功,他更是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他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一只猴子在眼前蹦来蹦去。
刘麦秆见过耍猴的,也是河南人,一人、一担、一只或两只猴子,走州过县,到一个镇点集市,敲一通锣,招揽来观众,开始表演。
有猴子掰苞谷、猴子画画写字、猴子钻火圈、人猴大战等节目,表演完了,猴子端一个盘子,转着圈儿请人们打赏。
刘麦秆看过几次耍猴,但从来没有赏过钱。
他打算耍猴卖艺。
刘麦秆把这个想法说给陈背篓时,陈背篓正在喝茶,扑哧一下,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他放下茶杯,不断地咳嗽。
刘麦秆不解地看着他,耍猴难道真的这么有趣,刚一说,他就笑成这样?
陈背篓半天才缓过气,说:“亏你想得出!你真有才,应该上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让全国人欣赏你的幽默。”
何采菊说:“走江湖风餐露宿的,多幸苦,你为啥就不干个正经事?”
刘麦秆说:“我天生就是东游西逛的命。”他脱下鞋,指着脚心说:“你们看,我脚心长着毛,我不跑对不起老天爷。”陈背篓和何采菊一看,刘麦秆的脚心果然长着几根长长的毛。
刘麦秆是来向陈背篓借钱的,油坊门二百多户人家,肯给他借钱的只有陈背篓了。
刘麦秆对自己的新职业信心十足,他极力游说陈背篓,现在借钱给他投资,等于买保险买股票,将来他发了,十倍返还。
刘麦秆计算了一下,他需要一只猴子、几件道具和若干路费,他已经打听清楚了,秦岭那边满山都是猴子,泛滥成灾,要是运气好,给当地人一包烟,就能送你一只猴子,因此,他只需要二百块钱的本钱。
陈背篓咧咧嘴:“二百块!说得轻巧,我家里又没开着矿。”
刘麦秆说:“也许这二百块钱,就能改变我的人生。”
陈背篓和何采菊商议后,决定借给刘麦秆一百块钱,陈背篓断言,这一百块钱,百分之百地会打水漂。
何采菊说:“话不能说死,咱满心指望着他能找到一条生路。”
陈背篓鄙夷地说:“那是条生路吗?你看着吧,多半是鸡飞蛋打。”
一个月之后,刘麦秆回来了,果然牵着一只猴子,油坊门沸腾了,全村人都跑来看这只猴子。
刘麦秆出去了一个月,路上风吹雨淋的,不但没瘦削,反而胖了一圈,腮帮上有肉了。
刘麦秆是人来疯,绘声绘色地给大伙描述他传奇般的经历:他如何在途中遇到一场大暴雨,山洪爆发,他差点被激流冲走;他在一个镇子上,遭遇了几个劫匪,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但让他们放下了屠刀,还给他客客气气地管了一顿饭。
在秦岭,他果然看见了满山的猴子,这些猴子一点也不怕人,见了人就抓耳挠腮,爬上人的身,掏口袋、抓头发,那些猴子很聪明,它们不但认识钱,还能辨别出一块钱和两块钱来。
刘麦秆在一个小村庄歇宿,和主人意气相投、相见很晚,住了三天,喝了三场酒,结为异姓兄弟,他那个兄弟很仗义,听说他要一只猴子,当即拍胸脯,保证给他弄一只最好的猴子。
一堆人都围着刘麦秆,听他说,刘麦秆想起他过年时的冷遇,现在感觉一下扬眉吐气了,他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大夏天的,秦岭山顶上有雪,厚厚的雪。”哦!所有人都惊讶地叫了一声。
牛大舌头也来了,客气地说:“麦秆,走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有盘缠吗?”
刘麦秆心里哼一声,装你娘的脚,你会借钱给我吗?老子这回要出一口恶气。嘴里却说:“盘缠不缺,我刘麦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了这只猴子,我就有了一个印钞机。”
油坊门一部分人眼红刘麦秆,他怎么就能想出这般绝妙的生财之道?一部分人却等着看他的笑话,说从古至今,就没见耍猴人能发大财的,不过就是个要饭的行当。
刘麦秆开始训猴了,耍猴先得训猴,就像一个演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训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和猴子建立感情,猴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们聪明,完全能理解人的意思。
耍猴人手里始终有一根鞭子,但那只是个道具,他们不是真的打猴子,只是恐吓,逼迫猴子按照人的意愿行事,做出种种动作,逗人发笑、逗人高兴,从而把人兜里的钱心甘情愿地掏出来。
刘麦秆训猴时,紧紧关着大门,谁也不让看,村里好奇的人趴在门缝上张望,啥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他打雷一般的呵斥声。
刘爱雨和陈望春搭了梯子,爬上墙头,他们看见了那只猴子,猴子脖子上戴着铁链子,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
刘麦秆挥舞着鞭子,指使猴子做这做那,猴子稍一犹豫,刘麦秆的鞭子就搂头盖脑地抽,猴子吱吱地叫着,躲来躲去,但是,有铁链拴着,任怎么挣扎,也难逃刘麦秆的鞭笞。
刘爱雨看得眼泪汪汪的,说:“猴子真可怜。”
陈望春说:“猴子快要被打死了,怎么办?”
这一天,刘麦秆训练的科目是钻火圈,他弄了一个铁圈,上面缠上破布,浇上汽油,点燃后,让猴子钻。
也许是圈子太小,也许是火势太猛,他催促了几次,猴子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刘麦秆失去了耐心,皮鞭呼啸着,猴子颤抖着,缩成一团,刘麦秆一手拽着铁链,一手挥着皮鞭,抽打猴子,猴子发出尖利的惨叫。
突然,猴子蹿了起来,闪电般在刘麦秆脸上挠了一把,刘麦秆惨叫一声,扔了鞭子,捂住了脸。
刘麦秆脸上鲜血直流,他去药铺包扎上药,乡村医生刘吉祥说:“这爪子挠得深,得打破伤风,不打可能有生命危险。”
刘麦秆问:“你说会得破伤风,可能性有多大?”
刘吉祥说:“我也说不上,就看你的运气了,运气好,屁事没有;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刘麦秆想了一会,结合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好,破伤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死人的,他才三十多岁,还没活够呢。
打破伤风得去镇医院,刘麦秆回家取了钱,借陈背篓的自行车,陈背篓看他脸上的伤疤,问:“咋了?”
刘麦秆没好气地说:“还不是猴子挠的。”
陈背篓笑嘻嘻说:“悠着点,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爱雨和陈望春听说刘麦秆去镇上,心跳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要解救那只可怜的猴子。
陈望春去村口,看见刘麦秆远去的背影后,又跑回家里。
刘爱雨一个人拖着梯子,往墙根靠,陈望春走过去,两人把梯子扶起来,陈望春爬上墙,看见那只猴子在咬铁链,他溜下了墙根。
猴子警觉地看着陈望春,陈望春说:“猴子,我是来救你的,你可不能咬我。”他不知道猴子听没听懂他的话,不敢上前,和猴子对望着。
这时,刘爱雨从墙头上丢下一只梨,说:“你把梨给它吃,它就不会咬你了。”
陈望春把梨扔给猴子,猴子警惕地嗅了嗅,咬了一口,再咬一口。
猴子吃完了梨,冲陈望春挠挠耳朵,刘爱雨说:“它不咬你了,你给它解开铁链。”
陈望春迟疑着,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胆小,怕猴子万一翻了脸,咬他一口挠他一把,那可受不了。
刘爱雨性急,说你个胆小鬼,她从墙上出溜一下滑下来,冲猴子做着鬼脸,猴子也给她做鬼脸,刘爱雨说:“你看,它完全懂我的意思。”
刘爱雨给猴子解开了扣,拍它一下说:“赶紧跑吧。”
猴子大大的眼睛望着刘爱雨和陈望春,走过来,脑袋在他们的身上蹭了蹭,然后飞奔而去。
傍晚,刘麦秆回家后,不见了猴子,他找遍了院子,也没找见,铁链还在,不像挣脱的样子,看样子是有人故意放走的。
刘麦秆蹲在树下,气恼地点了一根烟抽,边抽边琢磨,他认为,肯定是有人眼红妒忌,见不得他发财。
刘麦秆走出大门,开始跺脚大骂:“哪个坏了良心的放走了我的猴子?我剜他的心、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放他的血。”
刘爱雨和陈望春被刘麦秆的咆哮声吓坏了,要是他知道了,非扒他们的皮不可,两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天大清早,派出所的摩托车开进了油坊门,两个警察找刘麦秆。
刘麦秆很奇怪,我一不赌博、二不吸毒、三不嫖娼,找我何事?
警察问:“你从秦岭买回来的猴子呢?”
刘麦秆惊奇地问:“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是来看表演的吗?”
警察严肃地说:“别嬉皮笑脸的,那不是普通的猴子,是金丝猴,国宝级保护动物。”
刘麦秆说:“我不晓得啥一级二级的,是朋友送我的。”
警察问:“猴子呢?”
刘麦秆说:“跑了。”
警察说:“你把事情经过讲清楚,你到过秦岭哪些地方、接触过哪些人、是谁送给你猴子的、猴子是怎么捉到的?要实事求是,不得撒谎、不得隐瞒。”
刘麦秆回忆了事情的全过程,警察做了笔录,让他签了字,摁了手印,说:“我们要调查取证,如果猴子真的是你买来的,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刘麦秆吓坏了,赌咒发誓说:“真的是送的,我们喝了一场酒,就成了朋友,两天后,他牵来一只猴子,一分钱也没要。”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原来这只猴子是金丝猴,人们这才想起来,它浑身长着金黄色的毛,蓝宝石一样的眼珠,怪不得和别的猴子不一样。
刘麦秆大发牢骚,说:“没打着狐狸,反惹了一身骚,晦气。”
陈背篓乐得哈哈大笑说:“还是我料事如神,他是搬石头砸脑壳,自讨苦吃,活该!”
何采菊却忧心忡忡,刘麦秆这出戏唱砸了,他下一出又唱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