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大约七八岁,肩膀单薄脸色蜡黄,头发黄且稀疏,嘴唇很薄很干,就像饿了很久没吃过东西似的,脸颊两侧深深陷下去,显得颧骨很高,不过由于脸小,显得一对黑色的眼睛格外的大,此时,这一对大眼睛反射着火绒那亮晶晶的澄黄色的光芒,惊恐的盯着来人。
“别怕,孩子。”仇德海用沙哑的声音尽量温柔的对孩子说:“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救我们的。”
孩子的眼睛颤动了一下,他似乎要看仇德海,又似乎要看那四个陌生人,不过最终,低下头去,目光讷讷的移到一边去了。
“他是谁?”凌千千问。
仇德海默了半晌,却道:“我想求你们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仇德海又默了半晌:“你们……能不能收留这个孩子。”
“他是谁?”凌千千再一次问。
“他……是我朋友的一个孩子。”
“哪个朋友?”
“呃……”仇德海吱唔着:“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不过他也因为像我一样反抗朝廷,死了。”
“哦?”凌千千将信将疑:“那你大可以找另外的朋友收留他啊?”
“不,”仇德海摇头:“我已经没有朋友了,我从前的朋友都是复国会的人,他们在复国会覆灭的那一天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我没有朋友了。”
“复国会在十多年就已经覆灭了。”凌千千却道:“你这么多年在干什么,没有交新朋友吗?何况你刚才说这孩子是你一个很重要朋友的孩子,这个朋友又是从哪儿来的?”
仇德海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不由苦笑了一下,自嘲道:“还是你们聪明通透,我几句话就被你们给看穿了。”
“这孩子到底是谁?”凌千千第三次问。
仇德海又沉默良久,然后抬头:“如果我告诉他的真实身份,你们愿意收留他吗?”
“你不说他的身份,我们如何收留他?”
仇德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也是,我既然希望借你们傀儡门之力护佑他,又怎么可能瞒着他的身份呢?何况他被宣道卫到处追杀,我也不可能瞒得下去。”
终于,他抬起了头,眼睛的光芒汇聚,终于显出了之前没有过的神光,然后,他说:“你们听说过十年前,冀州切云山发生的一件事吗?”
凌百百略一回想:“你是说白狼带风火山军团包围切云山那件事?”
“是,”仇德海点头:“就是那件事,那么你们既然知道此事,可知道那夜白狼为什么带人去切云山?”
“为了传说中的天门星。”凌百百脱口。
“对,传说就在那天晚上,天门星在切云山降世人间,而此人将是推翻翟人朝廷,复我周人河山之人。于是在那晚,白狼带了上万人包围了整个切云山,最终带走了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是,我们都听过这件事,很多人都听过,而且很为那个婴儿惋惜,当然,更是为了期望已久的未来从此断送而惋惜吧。”凌百百叹息一声。
仇德海点头:“的确,因为所有人都以为白狼带走那婴儿之后,一定会将他杀了。是不是?”他凝望凌百百。
“作为翟人,面对一个即将推翻自己的人,就算那只是一个婴儿,就算那只是一个传说,也没有不饶过那孩子的必要,毕竟那关系到他们的国祚江山啊。”
然而仇德海微微一笑,道:“可是你说错了,他们没有杀那个孩子。”
凌氏兄妹的眼睛亮了一瞬。
“没有杀?”
“是,没有杀,那个孩子还活着。”
空气沉寂了一刻,然后,凌百百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猛的盯住旁边那个孩子。
他伸手指向他:“你,你该不会告诉我,这个孩子就是——”
仇德海顿时笑了,点头。“你猜对了,我说的就是这个孩子。”
狭窄的山洞的空气刹那凝结。
然而几瞬之后,凌百百却笑了起来,笑得干涩勉强,还一个劲儿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仇德海道:“他们不可能不杀了那个孩子?还是这个孩子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都不可能。”凌百百收敛了笑,正色肃颜。
仇德海低下头,似乎在思索,然后他慢抬起头,吐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听来的确匪夷所思,若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忽然来告诉我这件事,我大约也不会相信。但是,这事却是我亲耳说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他抬头,轮流盯着兄妹二人的眼睛。
见兄妹二人一直盯着他,他继续说下去:“你们都知道,我曾经是复国会的人,而且是一腔热血的狂热的复国者。为了赶走翟人,复我周人的大好河山,主宰九州命运,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过可惜,十多年前,复国会覆灭,我和同僚多年的期望和努力付诸东流,再加上我女儿之死,那一段时间,是我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
“不过很快,”说到这里,他眼睛里集聚起光芒:“另外一件事点燃了我枯槁的内心,那就是,天同星的传言。——那个传言说天同星即将降世,拯救周人,且流传得如此之广,又被人说得言之凿凿,以至于我没法不深信不疑。对,我百分百相信这个传言,就像我百分百相信翟人终有一天会被赶走,我们周人会重新把握自己的命运一样,我相信终有一天,天上的星辰会降临人间,带领我们完成使命。”
说到此处,他又略作停顿:“然而,没想到,那一夜在切云山,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仇德海扭曲的眉头皱起,一派怆然:“那个孩子被带走,所有人知道后都说完了,因为他必然会被翟人杀死,周人的希望自然破灭了,而我们将继续黑暗的历史,永远看不到边际。”
“然而我却不信,”仇德海又抬头,目光灼灼:“不仅仅是因为我是复国会的人,是一腔热血的狂热的复国者,更是因为在冥冥之中,我总感觉上天既然要给予周人如此一个救赎者,断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他夭折,要不然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传言?怎么会让他降临人世?——所以,我相信就算他被翟人带走,上天也许还会以某种方式庇护于他,让他存活下来。”
“所以,就在切云山之事发生之后不久,我做出一个决定。我找了一个人,一个会在面部皮肤下植入物体以让人面目全非的人,让他把我的脸弄成这个鬼样子。”他指指自己的脸:“而且我还吞了木炭将自己嗓子弄哑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不想让人认出我是谁,因为我从前是复国会的人。然后我扮成一个拾荒者去了京城,开始到处明察暗访,我调查了足足两年,最终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我打探到了,原来那个被白狼从切云山带走的孩子果然没有死,而是被养在一处皇家庙宇的地下室里。”说到这里,他嘴角弯起,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
“我想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什么翟人没有杀死这个未来可能给他们带来灾祸的孩子。其实这个原因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不过无论是出于任何原因,这对于我们几乎失去希望的周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之后,我不懈努力,找到机会进入皇家庙宇称为一名扫地工,然后又经过五年的时间,我完全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以至于能够打扫皇家庙宇的地下室,至此,我终于能够接近这个孩子了。”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说到这里,他悲伤而怜惜的望向那个瘦弱的孩子:“他很不好,他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狭窄的牢房里,被上了手铐和脚镣,吃的也不好,剩菜剩饭剩汤剩水都是好的了,大部分时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那些人甚至还打他,虐待他——”说到这里,仇德海伸手将孩子的胳膊从包袱里面抽出来,撸起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瘦如竹节的手臂,那手臂之上,横七竖八的布满了伤痕和淤青,深浅不一,而且甚至有些还未愈合,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他几乎全身都是这样的伤。”仇德海放下袖子和孩子的手臂,长叹了一口气:“还有被火烙的,被刀割的,另外,为了防止他逃跑,他们竟把他双脚的脚筋也给挑断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纵然我自诩见多识广心如铁石,也不由得鼻酸落泪,这只是一个孩子啊,只是一个孩子……”他低头喟然,顿了顿,继续:“而这个孩子大约也已经被折磨麻木了,整日蜷缩在牢房最深的角落,一动不动,漠然的看牢房外面,看不出喜或悲,痛苦或欢愉,有时候你甚至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想如果当时有人走到他面前说要杀了他,恐怕他也不会任何反应的。”
“如此一个孩子,就算你不杀了他,他迟早也会死掉,就算他不会死掉,他长大了也是废人一个。还谈什么拯救天下?”
“——不过幸运的是,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