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一遍又一遍拍打着礁石,广袤的星空遥远又熟悉。少暮人到中年方才体会到当年纯子的深情和阿原的幼稚。就在这里,在纯子的陪伴下,阿原认识了人生苦涩,经历了成长烦恼,更拥有了快乐珍贵的青春记忆。
阿原记不清陆曼丽是怎么拒绝他的,他唯一记得的是她的笑。
“哈哈哈!你发育成熟了吗?如果你想练练手,我可以把闺蜜介绍给你用。凤子!凤子!”
陆曼丽对跑过来的凤子说:“这位小朋友性冲动萌发,你能不能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说完两个人哈哈对笑起来。
阿原一直在想,那么面容姣好的人怎么笑起来竟那么令人发怵。他悄悄把攒了满满一盒为陆曼丽折的星星和千纸鹤,还有一本他偷偷写满了他爱恋和思念的日记本都给烧了,火焰映红了少年平静而坚定的脸。
年复一年,阿原慢慢学会了去甄选身边的人,学会了去冷眼旁观所有的复杂表象,学会了去用心领悟本质,也就更加惊讶纯子的与众不同。纯子比任何人都更能读懂他。许多时候无需语言,一个眼神,一处细节她都能解读他传达的心灵信息。许多次他对视她的目光,恍惚间会产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感觉。他怀疑自己一定是疯了,可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他悄悄分析了自己对纯子的情感,无数次推翻无数次否定后,他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他悄悄守着一个秘密,在刚刚初懂人事的年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
纯子越不主动说自己的故事,阿原就越好奇她的身世。有一次他突然跳出一个想法:我们俩现在唯一的区别就是外形。既然她会说话,能思考,应该也可以化作人形。她什么都不瞒我,如果可以,为什么不让我看她的人形呢?所以应该就是不可以。不像神话故事里可以这么变来变去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面貌恐怖怕吓到我。想到这里阿原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纯子真的面貌丑陋,我还会喜欢她吗?难道我喜欢的终究也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吗?他狠狠地拷问自己的灵魂,却还是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看一眼,一眼就行。无论或美或丑或平凡无奇我都不会改变我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他对纯子说出了自己的好奇。那天纯子的反应他至今难忘。纯子沉默了很久。他害怕了,马上说他是瞎说的,他并不想看,现在这样就很好。纯子看着他,他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眼神。
“阿原,今天恐怕不行了。我有点累,要先回去。明天,明天吧,明天我试试看。”
那是唯一一次纯子提前回海。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甚至想,也许自己的请求逼纯子选择了退出这段关系。如果果真如此,那么,他对她的爱也会立即止步,不再深陷。如果她不再出现,只能证明她不值得深爱。从此过往一切深藏一角,永不触碰。阿原做此假设时既痛苦又理智。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受人欺负任人伤害的无知少年了。他成长得比同龄人更清醒更冷静。他暗暗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人心善变,这也是纯子教给他的道理。
“阿原,我要开始了,可能会有点慢。”纯子依旧温柔。
次日阿原如常见到纯子后,他心里的惊讶多于喜悦。纯子始终未变。
“嗯?开始什么?”阿原愣愣地问。
“你不是想看我吗?”
阿原以为纯子会忘了自己的要求。他其实更加希望她忘了。这样就当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你可以吗?”
“应该可以,我试试看。会有点慢的。”
纯子说的有点慢简直不是一点慢。记忆中无论是孙悟空还是妖怪还是狐狸精还是神仙,嗖的一下就一个变身。他看的那些武侠小说里不也是这样的吗?可是纯子真的不像他们。他瞪大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她的脸部有一点点略微的变化。慢慢地鼻子,嘴,耳朵,脸颊渐渐清晰了。那是一张安静好看的脸庞,眼睛有光,嘴角带笑。他既惊讶又兴奋,却毫无陌生感,仿佛纯子本就应该是长得这样的。
“纯子!”阿原激动地像故友重逢般去拥抱她,突然发现她脸色苍白,神情疲惫。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纯子吃力地抬了抬她的大眼睛,歉意地笑笑,“有点累。再等一下,会有点慢,还没有好。”
阿原不知道纯子化作人形要用半生的修行去换,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带给她的是巨大的痛苦。他只知道那天的纯子有点力不从心。
“好了,纯子。我不看了,不看了。”他忙说。
他抱着纯子的时候发现她平日温热的身体那天格外冰凉。
“本来不需要这么久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阿原,对不起。”纯子停了下来。
每天大量说话和长时间离开深海使纯子的体能和修行大大退化,但她没想到竟会削弱到如此地步。那个时候她的模样特别好笑:头发还有一半没有变好,腹部以下都还是鱼形。
“阿原,我不行了,今天不能陪你了。”那天纯子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的几天纯子都很虚弱。她依旧每天都陪伴阿原,只是减少了说话。很久之后才渐渐恢复正常。阿原第一次知道无所不能的纯子竟也有力不能及的狼狈。
知道了纯子许多秘密的阿原越来越离不开她,越来越想和她在一起,还越来越会脸红。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就是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她眼里的自己。俩人要么就这么不说话互相看着,要么就是在沙滩上画画。纯子教他一种奇特的画法,他学得很快,从此深深爱上了绘画。他越来越受纯子的影响,以至于他后来的处事风格思维方式都有纯子的影子。
少暮用手抚摸身下的礁石,不敢相信时光早已将过往远远甩在后面了。他轻抚胸前那颗红痣,耳边又响起纯子的声音:
有他,世间一切都好;无他,世间与我何干。我要去找他。
他自问自己没有纯子的勇气可以抛弃一切,只为追寻一份并不确定的情感。纯子已经迈出了决绝的第一步,割舍了令同类羡慕不已的修行,来到陌生的凡尘俗世。接下来就看他怎么接了。他能怎么接呢?黑暗中的少暮不禁无声一笑。他和别人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佳慧走了后,他又一次次尝试去结交新的女友。他背叛了又何止一次?棒棒糖早已变味。一切都被纯子的爷爷一语说中:天地间最不可靠的是人心,人类自古多薄情。他这一棒接的呀!他突然对自己从肉身到灵魂都莫名地鄙夷与嫌弃。
纯子来了十几年,他做了什么呢?他几乎没做什么。他甚至无法创造接近她的机会。眼看念寻慢慢长大,上完小学又进中学。为了让自己能方便见到她,他愣是把学习不好的贝贝托关系送进了一中,安排到了念寻所在的班里,和她成为了同学。可也只是仅此而已,别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远远看着。他们俩是两个时空里的两条平行线。
……
她病了?他扔掉手中的烟蒂,一个想法跳出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