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寻强烈要求少暮回画室上课。他的全程陪护不工作已经足够给她压力了,她不能再亏欠他太多,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偿还这一切。而且她也需要时间安静地做消化和疗愈。她绝不肯再敞着伤口博人怜悯,更不肯被人看穿脆弱。独自舔伤是她的习惯。
少暮当然知道她其实是想要一个无人干扰的独立空间。而他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她的特殊境遇,于她而言便是一种无形的间接伤害。
少暮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提心吊胆去工作。好在几天下来倒也平安无事。念寻反而显得状态好了很多,也没有之前那么自闭呆滞了。原来的灵气差不多回来了。
念寻开始自习学校的功课。周末贝贝会来家里,俩人一块做作业。他不会的题还得请教念寻。
“秦念寻啊秦念寻,你没上过课都比我学得好,你叫我怎么向自己交代?”
贝贝的挫败感又爆棚了。念寻照例笑笑收下他的崇拜。
因为时间安排比较自由,念寻可以做很多平时没机会做的事。学插花,做标本,画画,她还阅读了大量之前未曾涉及过的书籍。有时还会帮着做家务。头痛频率在明显减少,身体状况基本可控。少暮在画室上课也不再那么心神不定了。
每天少暮一回家,念寻便会主动叽叽喳喳告诉他自己今天做了半小时的体操,学了两篇文言文,做了几张试卷得了几分,看了什么书,写了什么笔记。对面楼下有只流浪猫,要不要把它领回家。隔壁阿姨的妆化得好浓,说的普通话很逗。少暮边听边笑。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健康的心理。不必奢望生活有惊喜,保持风平浪静便是恩赐。
……
“哇!这是你做的?”
走进餐厅的少暮惊讶地看着餐桌上的晚餐,又惊讶地看看念寻。
“我照着书上学的,不知道能不能吃。”念寻不好意思地笑笑。
少暮夹起一筷木耳炒肉往嘴里送。
“怎么样啊?”她紧张地看他。
“香!”少暮对念寻能做出这样的味道颇感意外。
“真的吗?那你多吃点。还有这个汤,那个……你,照顾我这么久,辛苦了。这个,补补身体。”
念寻支支吾吾说得很是别扭。
少暮又去尝了尝汤,点点头又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念寻,这样真好!”
念寻还等着他评论汤的味道,不曾想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傻傻笑着。
“谢谢你!”少暮又说。
这时念寻静静坐下在少暮对面,抬头稳稳接住少暮的目光,落落大方地看着他。
“少暮,该说感谢的是我,感谢你把我捡回家。大家都觉得我是个麻烦,你却把麻烦往家里领。我可能就是人家说的扫帚星,谁沾谁倒霉。父母摊上我,两个人说走就走了,你说怪不怪?”她眼里闪过一丝黯淡。
“还会有你这样的傻瓜把我放在身边。外婆和舅舅也不想要我。我其实还有个爷爷的……我现在也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就暂时赖在你这儿不走了,做个赖皮虫,你不要嫌弃我。”
她自嘲地笑笑。那假小子的发型配上笑靥如花的脸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绝美。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想要暂时久居的意思。不知道她得鼓足多大勇气才能允许这些话从她骄傲的口中说出,用的还是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打趣。她多少还是变了,那久违不见故作轻松的笑容里掺杂的一丝试探与讨好,令少暮瞬间觉得胸口堵得慌。
“也走不动了。”念寻低沉道。
少暮一下子回过神来。
“赖在这儿就对了。你有没有发现我也比之前状况好了很多?”
念寻知道少暮指的是他的抑郁症。
“那……你不嫌我烦我就沾上你了。”念寻调皮地说。
她那模样背后留有太多无奈凄凉的痕迹。生活教会她很多,可她终究不擅长伪装与演戏。少暮别过头去不能再看她。
“你踏踏实实地什么都不要多想,慢慢调理身体,这里就是你的家。还要想办法学习落下的功课。”
“你知道吗?我心里有很多疑问。”念寻没有理会他的话。
少暮回头时见她一双大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眼里澄澈无尘。他确信这时的她没有戴任何面具。
“你知道吗?你很奇怪,又很熟悉。为什么最后陪我的人都是你?为什么每次我出事你都在?为什么我信任的人会是你?为什么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踏实安全?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非亲非故的,没有理由啊!为什么我第一次遇到你就觉得哪里见过你,但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你是谁?你一直都认识我吗?”
少暮张了张嘴,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呆呆的,最后什么也没说。
“哈哈!你这样子,像个孩子 ,呆萌呆萌的。”
少暮咧嘴生硬地随着念寻笑了笑。这是近半年来她一口气说的最多的话。
“你,第一次看到我就觉得熟悉?”少暮问她。
他至今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把她吓哭的情景。
“对呀!”念寻歪着脑袋点点头。
“是在幼儿园?”
“在小学呀!你在幼儿园也见过我吗?我和贝贝同一个幼儿园的,你应该是见过的。难怪老觉得你很熟悉呢!原来!”
念寻恍然大悟,没有注意到少暮的表情。
“原来什么?”
“原来你是我这么多年的灵魂伴侣啊!”
少暮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这么不矜持直接就这么说了?生了一场病后怎么变化这么大?还是灵魂伴侣的概念变了?但少暮还是被她说脸红了。他顾不上害羞,随时注视着念寻的反应。
“那你有没有灵魂伴侣?”念寻又问道。她看似一切都很正常。
少暮脑子里跳出纯子。
“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念寻再次语出惊人。
这下少暮明白了她的意思,暗自嘲笑自己的狭隘。
“其实你一直也是我的灵魂伴侣啊!”少暮踩到了念寻的节奏,果然也可以非常坦然地承认。
念寻眼中闪过惊讶,却没有说话。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孩子。我一直把你当成能够与我平等对话,交流无碍的朋友。我们很多方面都非常默契合拍你有没有发现?这就叫心有灵犀。”
念寻若有所思点点头。
“但我其实并不特别了解你。你有时很严肃,凶凶的。可我知道你其实是蛮可爱的。”
“每个人都有洋葱的多层面。别人看到的是我的最外层,你已经看到我的深层了。”
少暮给念寻盛了一碗汤递给她。
“那你到底有几层啊?”
“不知道,许多层吧。”
“这么多层?要想了解你就会很费劲,做你的朋友会很辛苦。”
“因人而异吧。很多人他对你的了解永远只停留在最表层,肉眼可见的那一层。有的朋友他可以直接进入到你的最深层。有人用眼看,有人用心看。但这种人不多,所以我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比较挑剔。”
念寻会心一笑,他确实是这样。她心里在问:那我看到了你的第几层了呢?
“我平时话不多所以别人觉得我挺严肃的。我话不多不是我不爱说话,是不想多说废话。我只想把想说的说给能听懂的同类。这样,说话本身才有意义。”
“那你不爱多说,怎么能知道谁是你的同类啊?”
“只要说过一次话,我就能确定对方是否是同类。”
“吹!”念寻在对面桌上撇撇嘴。
“真没有吹。说话最能暴露一个人的层次级别。有时候我在与人聊天时,谈着谈着中途就会想放弃继续交流,换成格式化的客套寒暄。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三观相吻是最基本的,认知差距也是一大障碍。认知不同会使交流很费解。”
念寻吃完了,放下碗筷,托着腮帮,饶有兴趣地听他讲。她左边额头伤口的纱布刚好正对着少暮,也像是在认真等着听。
“但是也有主动特别想说话的时候。”
念寻扬了扬眉表示惊讶。少暮也会主动找人搭腔?想象不出会是个什么样子。
“有一次吧,无意间和一个不太熟的同事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红楼梦》,主要都是我在说。那个人呢竟然也对情节很熟悉,我们俩互动得很不错。我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因为平时也找不到人聊这些。后来那个同事不知怎么又提到了一个叫小红的丫鬟。这个丫鬟在《红楼梦》里戏很少,我对她的身世不太熟悉。”
念寻被吸引住了,换了一个姿势继续闪烁着眼睛,好奇地听少暮说。
“我这个同事就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林之孝家的。我当时对他的好感就蹭蹭蹭又上了好几个等级。问题是我对林小红这个人物很陌生,自然也就接不住人家的话了。”
这下念寻笑出了声,原来少暮也有这么尴尬的体验。
“后来啊我就自动在这人头上加了一道光环,觉得此人不俗,由衷地想要靠近他。见到他就会倍感亲切,毫无违和感。目的性太强的聊天我根本不会。但聊这种话题我就会很轻松自如,不用考虑太多说话技巧。碰到这类人我相对会比较愿意聊。但一般碰不到,所以大家说我不爱说话。但那也只是彼此有共同兴趣爱好,有共同话题,离朋友,灵魂伴侣还差远了。”
“还有一次我在出租车上,听到电台主持人说:所以说啊,四川真是个好地方。不是有个成语叫做乐不思蜀吗?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啊?哈哈哈!”念寻没忍住大笑起来。
“当时我正懒洋洋地歪在座位上,这一听马上正了身体。心想这主持人怎么这样啊?把一个成语竟然用成这样的了。这一出口不知道多少人被误导呢。唉,现在娱乐节目越来越不严谨了,张嘴就来,随口就错。然后我就好着急的,强迫症又犯了,心里犯别扭。正想着,只听到前面的司机在打电话,讲的正是这个事。他当时直接就给公众号打了电话,说:乐不思蜀不对的,应该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我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虽然他用这一句也不算很贴切,但是一个司机能听出其中的错误,还第一时间打电话纠正,相比于一个随意的主持人,还是颠覆了我们的传统偏见。我不敢小瞧这位司机,一路上我们愉快地攀谈起来,直到他把我送到目的地。所以你看,话不多的我与陌生人也能相谈甚欢。”
念寻全程微笑细听,心想少暮今天的话可不是一般的多。
“所以吧,不是爱不爱说话,而是要看你和谁说。和自己同频的人说真的会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只有当两个人旗鼓相当时,进行深度沟通才会有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灵魂伴侣则是两个人气质,气场,谈吐举止都符合对方的预期,思想有共鸣,彼此惺惺相惜。灵魂散发出来的力量使俩人磁场相吸产生磁场感应。只有磁场相吸的人才可能互相走近,成为朋友,知己,爱人。一个人能遇到一个与自己磁场相同的人是很难得的。”
念寻听得很专注,没有继续笑。
“念寻,我也许并不完全懂你,但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同样,你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虽然你还不能完全懂我。”
没想到少暮很快又把话题拉回到原来的点。念寻又眉毛一挑,很意外少暮说她比别人更了解他。
“但是并不妨碍我们做灵魂伴侣。”少暮总结道。
“因为灵魂伴侣与年龄,性别,学识,时空,经历等等统统无关。那是两颗灵魂的碰撞和相吸,是两颗灵魂的呼唤和回归。即便身体远隔万水千山,灵魂伴侣之间的感应永远不受外界的阻隔,他们跨山越海都会设法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灵魂伴侣之间的关系可能会是家人,朋友,同事,师生,并不完全是情侣关系。两个灵魂也可能会在不同的时空,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始终在寻找自己。”
一桌菜都凉了。少暮把一顿晚餐变成了一场学术研讨会。
念寻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灵魂伴侣这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