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那边一直没有新的进展。生活一切还是老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要不是看到床上躺着的念寻,少暮真的会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只是夜深人静时,他时时还会忍不住反复拷问自己:如果她一直不醒,我真的能接受吗?我真的准备好了吗?我有纯子的决绝与坚定吗?就这样,他从未停止过等待,也从未停止过怀疑。
每天与念寻说话已经成了少暮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为无需顾及念寻的反应,他可以将心里最私密最强烈的想法都表达出来,轻松而安全,倾诉完之后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再后来,他倒更像是在与自己对话了。
“……念寻,一整个夏天又过去了。你最爱的桂花也开了,闻到了吗?我们去年不是说好了的一起赏桂花的,你怎么耍赖呢?我不否认我太贪心,我已经不满足只看到你的身体了,我想要你的灵魂也回来陪我。你如果不到我的时空来,能不能把我带进你的梦里去呢?你梦里有我吗?我想进去看一看。”
每次少暮都是对着念寻耳边说得极轻极轻,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可是念寻都是那副老样子不理不睬不动弹。这天少暮再看到她这副反应时简直是要怒从中来。
“好吧,你烦我说话了,那就听听音乐吧,我不说了。”
少暮拿出手机放歌,自己踱到窗边去看外面。
窗外桂花香气扑鼻,墙外小区里几株丹桂挨挨挤挤缀满了红色小花。树下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像是在采花,地上铺了干净的报纸。女人从树枝上小心地将花捋下来,堆放在报纸上。她身边的孩子们可没有那个耐心,举着一条木枝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嘴里喊着:“哇!妈妈,这儿多!”
另一个喊:“快看呐!还是我这儿更多!”
女人边采花边喊道:“快别打了,洒得满地都是,可不可惜啊!”
女人最后一句话令少暮猛然想起念寻也说过同样的话:“花那么好,别乱弄,可不可惜啊!”
那好像还是去年,贝贝叫了念寻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去公园玩,让少暮给大家当司机。当时念寻看到公园里满枝头桂花就想要采,于是大家就叽里呱啦忙开了。
念寻一个人站在一株桂树下静静采着桂花。她小心地将采得的花装入口袋,满足地按了按袋口,又仰头踮脚去够别的树枝。当时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整个人散发出恬淡温柔的宁静。见到少暮近前来时也并不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似乎红了脸。见少暮蛮横摇树,直把桂花震得满地都是,才轻轻说了句:“花那么好,别乱弄。可不可惜啊!”
“我这样既快又方便还省力好不好?做事要讲究方法,懂吗?像你这样采,那要搞到猴年马月啊?”
“我亲手把桂花们好好采下来,我摸过闻过看过它们,还和它们说悄悄话,这样多好玩。你看上边这一枝更是密密麻麻长满了花。还有那一枝是不是更多?看到了吗?那儿。我手都不够用了。那么多那么多桂花,我都想要。就这样慢慢采不好玩吗?你把树一摇,它全落地上了,就没得玩了。你摸过它闻过它吗?我的手是香的,你的香吗?”
念寻不紧不慢说着,眼睛只顾盯着桂枝。少暮听她说得有趣,便提议一年后再来老地方赏桂。贝贝第一个连声呼好,又拍了拍身边的念寻:
“念寻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想来了吗?”
“我又没说不来。”念寻瞪了瞪贝贝轻声说,随即脸就红了。
少暮转过头看了看此时床上的念寻,新绒线帽衬得她的脸就像个娃娃。一年后,桂花再开,人却不再醒。他眼眶发涩,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段时空,只听手机还在放歌:
我就在这里等你披星戴月乘着风而来,
我就在这里等你跨山越海踏着云烟来……
少暮心头一颤,再也听不下去,匆匆逃出了病房。
住院大厅里有出来透气的病人,有陪同的家属,也有手捧鲜花或者提着水果礼品前来探病的亲友。一个怀里抱着宠物狗的女人边走边擦纸巾,差点和少暮撞了个满怀。她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随即擦肩而去。少暮抬头恰好瞥见她红肿的双眼。
“过来这边坐。”长椅上一位老太太示意女人坐过去。
她听话地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头抚弄手里的小狗不说话。
“下次再这样就别来看你爸,尽添乱。”老太太声音低沉而平静。
“妈!我……”女人说不下去了,眼圈又红了起来,“几十年的感情,怎么说忘就忘了呢?父女一场,爸竟然不认识我了!喊他也不搭理,逗他也没反应。养个猫猫狗狗都会摇摇尾巴喵喵叫的,可爸他突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女人说着哽咽起来。
“这算什么?我和他快六十年夫妻了,他不还是把我也给忘了?”
老太太边说边抽纸替轮椅上的白发老头擦了擦他口角流出的口水。
“阿莉啊,”老太太转过头对身边的女儿说,“你对你爸的好,对他的孝顺,妈知道,你爸他心里也知道。但你的好是有条件的。”
“我有条件?”女人抬头不解地问。
“没条件吗?”老太太反问,“那他认不认识你,你有必要反差那么大吗?现在他不认识你了,你对他好他没反应了,你就接受不了。你对他好只为了你爸认可你,你才开心,这不是条件吗?你说养个猫猫狗狗为了摇摇尾巴喵喵叫,这不是条件吗?那哪天我也痴了,不认识你了,你是不是就要收回你的好?或者我脑子出问题了,神志不清时不领情,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天天作妖,变了个妈,你还会对我好吗?你会不会也变了个女儿?那你说说你是不是有条件的?”
“妈……”
女人又羞又急又悲伤,又辩解不了,便俯在宠物狗身上忍不住嘤嘤哭起来。少暮走远了,已经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下雨了,桂花树下已是一片殷红。少暮盯着树下的繁华,想着老太太的话:你的好是有条件的。谁的好没有条件呢?你努力工作拼命加班没有条件吗?老板不给你发钱试试,你还会这么傻吗?你现在的回报都是因为你值得,因为你强,你行,你有能力,你才被需要。你烂试试,你弱试试。别人爱你也是因为你好,你善。你恶试试,还会有人再爱你吗?谁会傻到无条件爱一个坏人?这世上谁的爱会纯粹到没有条件呢?没有人!任何一段关系都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有一个人的爱永远是无条件的,那就是纯子。她的一切只为阿原,却不以阿原的改变而改变。她从不怀疑,从不徘徊,从未放弃。而他,却始终多疑善变。那么自己对念寻的爱呢?也有条件吗?她醒与不醒,你都始终不变吗?眼睛盯着那片落红,少暮不禁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