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是被胸口的冰凉冻醒的。他坐起身来低头看，就在刚才纯子滴泪的地方出现了一颗血红的痣，像海边那被火烧红的天那样鲜红。他颤抖着轻抚这颗由泪铸成的痣，终于允许自己在无人的深夜肆意痛哭。一滴泪顺着脸颊流淌到了胸口。突然，一股热流猛地从体内袭来，阿原晕了过去。
阿原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在深海。他站起身摁着发晕的脑袋四处张望，随后循着微光来到一块巨石旁。那是一块奇特的怪石，细看时发现上面刻着一些文字。他看了半天也没认出那是什么文字。正纳闷，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
阿原被惊得跳了起来。回头看时却什么也没发现。他站稳了身细看周围，声音像是从石头里传出来的。他试着推了推巨石，竟是一扇门!他轻轻推开门往里看，只见敞亮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对面背门处站着一个女子。
“这不是儿戏啊，”里面的人继续说道，“你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吗？你将失去一切。这一切都是你数百年潜心修行所得。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是多少千叶尾鱼同族梦寐以求的啊！”一个须白目慈的长者对着塌下那位白衣女子说道。
“这一切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女子答道。
话音一落阿原差点喊出声来。是纯子的声音!她怎么在这里？她是谁？阿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女子一直背对着他。
“纯子——”老者望着她说。
他叫她纯子!阿原心里又一声惊呼。
“我一直教导你慎重选择，冷静处事。你也一直以静心敛行令我骄傲。你已不是初入世的孩子了，见过世间多少轮转，为何偏偏这一次着魔中邪，要抛弃一切?”白须老人不解地问道。
“因为有他。”
“难道你没有见过世间男子吗?！”长者的声音显然动怒，凌厉的眼里射出一道寒光。
“见过。”
“不一样吗？”
“不一样。有他，世间一切都好。无他，世间与我何干。”声音平静而坚定。
“多情亦人间，无情亦人间。我们见证了多少背叛与负心。天地间最不可靠的是人心呐！你如何认定他便是痴情男?几世沧海桑田你都冷眼笑看人世云烟，为何对他，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决绝离开你熟悉的海洋?这里可是你的家园啊纯子！”老人声音悲怆。
“因为……他改变了我。”
“看看你自己，”老者的声音里很复杂，“你为他落了多少鳞！一片鳞何其珍贵你不知道吗?落鳞的剧痛你都忘了吗？没错，他的确改变了你！他让你落鳞，他骗你上岸，他害你丧生，这还不够吗？他利用了你，你不知道吗!咳!咳!咳……”
老人突然猛烈咳嗽，额头青筋暴起。
“爷爷?”女子上前几步。老人摆摆手制止了她。
“纯子，不值得啊！人类自古多薄情。向来孤高冷傲的你怎么也会看不清呢？究竟什么使你做此决定?”
许久的寂静……
是啊，究竟是什么？石门外阿原也想要一个答案。
“他说他爱我。”
声音极低但是阿原听得真真切切。他泪眼模糊，心痛如绞。纯子，我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好，真的不值得！
“他这么说时才几岁?一个孩子的话你都会信?爱你就不会怀疑你也不会隐瞒你!”老人激动得白须颤抖。
“爱对人类而言只是点缀而已，尤其是男人，爱不是他们的全部。其实你也不确定他是否爱你是吧？纯子，人类并不懂爱，他们只会说爱。人类善变啊！多少世间情爱恩怨你都看过却还是躲不过，你，哎……”老人说不下去了。
“不是躲不过，是不想躲。纵然我与宇宙同在，终不及有人爱我怜我；纵然为他落鳞为他退化到虚弱不堪痛心彻腑，只要能听他轻语看他笑靥便胜似几世修为；纵使他无情相负，我也愿以情相赌。”
一声轻叹后又是许久的沉默。
“纯子啊，要不是机遇巧然，你已经死了。千叶尾鱼无泪，你却有了人类的眼泪。若不是他的泪滴入你眼里融合了你的泪，你又将俩人的泪刚好滴在他胸膛化成痣，又再次被他的泪恰好流过融化了泪痣，你怎么可能还有这第二次生命?为了他，你能狠心堵住自己的鳃只为死在他身边，你已经对得起他了！难道你就忍心……”
老人抬了抬干枯的手又重重放下，忍住痛心说不下去了。
“爷爷，我已经决定了。没有他的两次泪，我也不可能重生。”
“纯子，看来你是动了真情，不会回心转意了。”老者的声音充满无奈和遗憾。
“有两桩事你需记住：放弃修行入凡间要经受通体剥鳞之苦，如剐心剜肉痛不欲生。其二，”老者哽咽了，“纯子，如果你挺过第一关追随去了他的世间后，那就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了，人世间所有灾难你都逃不掉。而且……”
老人讲不下去了，顿了好久才说：“他，必不认得你。你，则因为脱胎换骨，所有记忆全部消失。世界那么大，你二人相逢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即便相逢相交，重新相识相认的可能性也极小，更不用说相知相爱相守了。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没有那么贪心。遇不到他，至少我去过他生活的世间了，知道他就呼吸在某个角落。运气好真的遇到了，也未必一定要相识。能看到他平安，知道他开心或者不开心就足够了。如果两颗心真的能认出对方，可不幸他却不爱我也很正常，我爱他就行。再或者我们恰恰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相守，那就深深相爱默默相思。无论哪一种结局我都接受。总比现在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对他的世间完全陌生好一万倍。”
“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们根本都遇不到。”
“那我也要赌一把。”
“你必输无疑。”
“输了我不后悔。”
“纯子，为了一个普通男子，你将自己作为赌注，这个赌注太大太不值得。人活再久不过百年，你也难逃死神关。很快你就会消失在地球上。你……要想好，真要为他两次放弃永生?”
阿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去揪自己颈上的贝壳项链。他不知道心里更希望她做什么选择。她做什么选择他都痛苦。当初村长他们也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而他选择了背叛。
“不用想，我要去他的世间。永生于我无意义，一生一世就够了。”
说完纯子深深行了一个礼，“爷爷，对不起，纯子让你失望了。”然后便转身离开。她抬头的一瞬间，阿原看到了她的脸。
正是纯子!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啊，多少次目光柔水将他笼罩，多少次温情脉脉为他倾泻。阿原急着想要去拉她，却浑身不能动。他想呼喊她，却发不出声音。阿原万分着急，纯子已悄然远去。
阿原使劲睁开眼，看到自己正睡在冰凉的地上。他爬起身坐到月光下轻轻抚摸胸口的痣，仿佛摩挲着纯子柔软的尾。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拼命地朝他们的城堡冲去。
当他气喘吁吁跑到海边时，眼前的一幕令他大吃一惊。被冲毁的城堡变成了礁石!这个他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礁石。可现在一座礁石从天而降，恰好就在城堡的地方。他明明亲眼看见潮水冲垮了城堡，可现在城堡变成了礁石！
阿原顾不上多想，手脚并用挖开沙子。就在这里，他亲手埋葬了纯子。可是没有！纯子不见了!他继续深挖直到两米多深，还是没有！连一片鳞都不曾留下。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连唯一的记忆也要被冲刷地干干净净吗？阿原疯了似的继续挖，挖，挖。
“纯子——”
“纯子——”
“你在哪里？”
海面上孤凉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阿原终于精疲力尽，指缝里满是血。他重重地把自己丢在沙坑里，此刻真想有人来将他掩埋。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纯子留下的温热，细沙在他掌心抓起又放下，脑子飞块地转着。
他渐渐确信自己刚才在海里经历的不是梦境。纯子要来了!这一次换我来守护她。我要去天涯海角把她找回来，再也不弄丢。纯子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余下人生由我接棒完成我们的重逢之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