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子在阿原怀里越来越冷。她眼角溢出一滴液体,滴进了阿原的胸口,冰凉冰凉。阿原低头看纯子,再一次发现她的眼睛真的好美好美。终于,纯子的眼睛渐渐合上。
阿原将她死死搂住,仿佛将过去的岁月搂在胸口。身后是村民们失望的声音:
“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我听我祖父说过千叶尾鱼族是世间罕见的不死种群,除非是她自己求死。难道……”
“对,千叶尾不会死。所以他们的鳞一片万金,谁能得到一片鳞便可几世衣食无忧啊!”
“我太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听祖辈们讲过,我们箬岗村曾几辈人世世代代在海上漂泊苦觅,结果却连鳞影都不曾见过一星半点。多少青年壮汉葬身深海,还连累家人跟着受苦煎熬。千叶尾非常狡猾,轻易不会留下痕迹。后来老辈们便嘱咐后人不要再把重心放在寻鳞上,安心打渔务农老老实实过日子。咱们村的生活才慢慢像点人样。”
“我倒是听家里老人们传过这事。但是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我奶奶的爷爷和我奶奶的爹都是因为出海寻鳞死在海里的。”
“原来这就是千叶尾鱼啊?这么大?这就是她的鳞吗?这么好看!”
“这一片鳞真的有那么值钱吗?”
……
村长面色凝重地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阿原怀里的纯子,最后摇了摇头:
“可惜啊可惜!我原来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听人说千叶尾从来都对人类极其警惕,从不出没在浅海。只有夜间偶尔在深海处可以捕捉到他们的影子。那天我看到阿原身上的鳞时我也是不敢相信的。阿原告诉我说他打小就认识这千叶尾我更是难以置信,而且还是稀有的雌性千叶尾鱼,真是千古一遇的奇迹啊!原以为这下咱们可以不用再辛苦出海,有好日子过了……可惜啊可惜!”
老村长边说边摇头叹息,“这千叶尾身体多处落鳞,应该是她长期离开深海所致。可是也不对啊,千叶尾是绝不肯离海的。听说千叶尾落鳞痛如刀剐,人类即便捕获到了也不可能顺利取鳞,这才想尽办法配了毒液,就是为了避免取活鳞时被经受剧痛的千叶尾伤到。但是,落鳞虽然残忍,还不至于丧命,她还可以潜回深海保命。我们要的只是她的鳞。反正我印象里没有听老辈人说过千叶尾会死,难道真的是她自求一死?”
阿原早已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村长!咱不用管那么许多。她死了才更好!咱们取鳞不是更加省力气了吗?也不用操那么多家伙了。”
“对,对!”
“就是,没错!开始吧大家!”
大伙异口同声上前来动手。
“谁敢!” 一直低头的阿原红着眼一声低吼,吓得打头的那几个赶忙站住了面面相觑。
“阿原?”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阿原这个样子,都愣住了。
“谁敢碰她我就和谁拼命!”阿原低声怒喝。
“阿原,你为她?你疯了!”阿原的父亲钟有福冲在最前面,指着阿原喊道。
千叶尾鱼被发现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后全村人都处于亢奋状态。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好日子指日可待了。连邻里之间见了面打招呼都显得客客气气和和美美的了。钟有福更像是有功之臣,帮着村长合伙对阿原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催他赶紧引鱼上岸。
“这下我们家要翻身了!我马上要造房子!马上把我老婆给带回来,让她看看我钟有福到底是不是男人!哼!不就是嫌我穷吗?我现在就让她看看,还敢不敢说我穷!”
钟有福老婆算是念过几年书,一直对小说里的那种爱情怀有幻想。偏偏钟有福不知道怎么笼住一个女人的心。以为女人进了家门从此便栓在了他的命运里。也学着别人在家里摆出男人的威风来,觉得女人为他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养家不行,还爱赌博。孩子大了些后家里开销越发困难。夫妻俩打打闹闹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渐渐地他老婆不再和他吵了。只是带着孩子往娘家跑,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娘家爹娘好说歹说劝她:
男人外面不沾花惹草不搞女人,你就知足吧!谁还没个脾气?人好就行!
再后来村里来了一个外乡人,也不知怎么的,他老婆竟然就跟着人家离开了箬岗,再也没有回来过。钟有福让他表弟去求老婆回家,表弟带回来的口信是叫他死了这条心。更气人的是听表弟说那男的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好像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债。这可叫钟有福脸上挂不住了。如果说她找个城里人或者找个有钱人,那他也认了。谁想到她竟找了个连自己都不如的男人!图什么呢?
直到现在钟有福都不知道老婆为什么抛家弃子死活不肯回来。想来想去,只能是嫌自己穷呗!这下好了,有了千叶尾鳞,有了钱,马上就去把老婆找回来。他还专门上邻村的岳父母家去要来了老婆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那几天钟有福是看什么都顺眼。说话嗓门亮堂,走路腰杆笔直。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活得那么扬眉吐气过。
“阿原你快闪开,我们好动手。”钟有福喊道。
话音刚落,阿原一拳砸过去,一把将他抡翻在地。
“啊!你,你……”钟有福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原?”
村长看着地上的钟有福,很不理解阿原的异常。印象中阿原从小就是个温良驯和的孩子,连说句话都是压在嗓门底下的。可眼前的青年明明是个烈汉。但他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老人,他摆摆手示意身后人退后几步,说道:
“阿原啊他是心善,许是心里不舍。”
“阿原啊,”村长走近几步来到阿原的身边,“千叶尾既然已死,难过归难过,咱们还是要为大家伙着想,不能耽误取鳞啊!”
村长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本想伸手去拍拍阿原的肩膀安抚一下他的情绪。可阿原的阵势竟叫他生出一丝惧意来,又把手退了回来。
“不过取鳞都是从活体上采的。这死了的千叶尾鳞有没有用我倒是没有听老辈人说过。”村长说。
“有用也不行!”
阿原拿身体护住纯子,一夫当关地挡在人前,怒视着他的乡里乡亲们。
后面的人群抡着家伙只顾往前冲,一见到阿原恐怖的模样都吓住了,不敢唐突。里面有人开始急了:
“阿原你什么意思啊?好像挺讲义气啊!她活着时不是你骗人露脸的吗?人死了你倒充起仗义来了!说好的事情你凭什么反悔耍赖啊?”
“对!这千叶尾是大伙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今天可由不得你,你们几个快上来!”
阿原抬起头,看到了他们眼里贪婪的欲火越燃越旺。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别人的眼睛。这一双双眼睛啊,怎么和纯子的不一样呢?
这时几个胆大的汉子上前开始挪纯子的尾部。阿原的眼睛滚滚发烫。他伸手夺过一个人的锄头,对准他就掘了过去。那个人撒腿就跑,结果绊倒在沙石上。
“啊!血!”有人大叫起来。
“嗯?”地上的人马上去检查腿伤,“哪里?哪里有血?”
“快看呐!血!他的眼睛在流血!”
人群里出现了一片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原胸口一阵发凉,抱着纯子缓缓站起来。纯子的身体是他的两倍多,却不曾想会这么轻。对!他们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个可耻的背叛者。他做了他们的棋子。在得知一片鳞竟能价值万金时,他还是有过瞬间的动摇。原来人真的会变坏,坏到可以毁坏一切。纯子竟然说不后悔。他眼中的灼热终于淌下眼眶,划过脸颊。
“啊!”
人群中一阵惊呼,大伙吓得连连后退。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他眼里流血还是看到他抱起巨大的千叶尾而惊愕。
阿原抱着怀里的纯子走向他们被冲毁的城堡。一步一步,过往的时光在眼前闪过。
……
为什么?
为什么纯子从未说过她的神秘来历?既然警惕人类,为什么对我从不设防?既然是不死族类,为什么偏偏要自求一死?为什么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需要为她付出,她会为我做一切。我只知道只要我愿意,每日黄昏我都能如常见到她。如果我不想见,她也绝不会怪我。我只知道小时候脱口而出的一句“我爱你”,她记了一辈子。我不知道十年习以为常的陪伴竟是她用脱鳞之痛和消耗生命换来的!我不知道原以为十年坚固无比的城堡竟然瞬间坍塌。我以为,无论我珍惜与否,海在,她便在。她会永远手把手教我画画,会永远对我耳边说轻柔的话,用尾挠我脚丫逗我开心。我可以永远把头枕在她软软的腹部听她唱歌讲故事,可以永远趴在她的背上闭眼听海涛。我不知道时间不等我演到剧终就落幕了,我的台词再也不会有人倾听。海还在,她却不在了。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人在村长带领下悻悻而去。天全黑了下来,只有阵阵海涛拍岸。阿原将纯子埋在他们的城堡深处,也将他们的美好时光共同埋葬。
曾经承诺住城堡的是他,最后果真住进去的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