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动的车轴和线圈相互摩擦,发出尖噪的音鸣。
钟秀从裤袋里掏出褪了皮的钱包,扔在满是灰尘的车前窗夹口。他想启动下雨刷器清理前窗玻璃上的小白点。粗看应该是鸟类的排泄物。开关握把转了又转,雨刮器僵直着躺在收口处。
“应该是烂了的”钟秀轻拍了拍方向盘,游离的眼光无意间定格在不远处的牲口棚。
循着一排排的牲栏向里探去,小牛矫健的身躯出现在最底处的樘板上。
牛灵气的大眼穿透了距离,和钟秀相互对视。
头顶的草料只剩下难嚼的草把。牛顶着系着栓绳的拉杆,四肢不住的来回抖动,好似在催促着主人更换草料。
钟秀眨了眨眼睛,一股温热的泪水从眼睑处流出,抑制不住。
他感觉是铁皮屑进了眼睛里。因为车内顶部早锈得没了模样。
车徐徐开起,朝着通往对山的方向驶去。
叼着烟的钟秀,单手依靠在没了玻璃的窗口,极目远眺着四处伫扎的塑料大棚。早起秋凉,过户的庄农扛着锄头,抽着朝鲜本土运来的大烟,悠哉的行走在田跺间。太阳的半身刚从对山的封顶出现,他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朝九晚五的耕作,好似一种无形的文化拘格,深深烙印在他们心间。无法改变。
“喂,钟秀,卖牛吗?”
他隐约间,听到了二姨的呐喊。
可是当他回过头时,二姨家院子前头,只能看见那棵老了的山桂树。和二姨一样老的山桂树。
这样老的山桂树,确实笔挺笔挺的。
这是钟秀对山桂树年轮的赞美。
“牛卖多少钱”
“这是朝鲜黄皮牛,当肉牛卖吗”
“他是母的,可以产仔。”
“这小不丁的,直接吃嫩的比啥都香。”
“那你出多少钱”
“800万,不能再多了”
“给900吧”
“没钱。”
钟秀转身瞟了眼车“修车。”
“行,就这样算咯”
“感谢。”钟秀接过那一大沓钞票,低头谢道。
“牛拉了,可劲干活。”老板吆喝着,旁边两个精壮的小伙忙上前拉着牛朝屠宰厂子走去。
钟秀盯着小牛满是粪便的屁股,抽吸着鼻子“要是你不脏,我就不卖你了。”
“赶活吗,要不买两斤牛肉补补。”
钟秀摇了摇头,手攥着钱,转身上了车。
车窗没有隔音的效果,外边嘈杂的叫卖声和牲口的嘶鸣从四方传进来。
钟秀觉得得快点离开这地方,他还得去一个地方。
他开着车缓慢的驶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道,最终在桥洞公交站分了叉,趁着红灯弥留的时间,钟秀狂踩油门,加速冲上了野乡道。
“李妈。”钟秀瞥见路道旁蹒跚行走的老人。
老人刚从集市出来,手里提着一装满食材的编制篮。
“你是惠美的男朋友吧”老人拄着 拐杖,呆在原地狂喘着气。
“来上车吧,我正好去惠美那。”
“谢谢你了”李妈堆笑道。
车门被打开,老人在搀扶下缓缓上了车。
钟秀将编制篮放到座后。“坐好了,李妈。”
“嗯”
钟秀狂给油门,在强劲的缸机发力下,车子冲上陡坡道面。
“惠美昨晚没回家呢。”
“她去旅游了,下个月就会回来吧。”
“是吗,挺好的,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钟秀,”
“挺好的,名字挺好的。”
“我有个儿子叫民秀。”
“是吗,”钟秀尴尬的笑道“真巧”
“不过现在部队服役中”
“是吗。”
“你服役了吗。”
“没有,因为身体有毛病。”
“是吗。”
“李妈,这就到了。”钟秀稳稳踩住刹车。货车停在玻璃门前头。
“嗯,”老人转身朝座后探了探头,
钟秀立马明了,忙将编制篮提了出来。“我来帮你提上楼吧”
“不用了,谢谢”老人双手紧捏住座板的拉皮,小心翼翼的下了车。
“麻烦你了”
“不麻烦。”钟秀挠了挠头
“你先上去吧”
“好的,”钟秀拔下钥匙,关上车门,“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没事,还硬朗着”
钟秀点了点头。转身上了楼。
三楼的距离很短,只消片刻便到惠美房间门口。
钟秀伫立在楼梯转角缝隙处。抽着烟盯着老人一步步走上楼。
她觉得是一场冒犯,或许危及生命的冒犯。而被妄想成冒犯的罪人,其实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他不知道刀可以锋利到杀死人,不了解一把火可以毁灭生命。
钟秀将烟头扔在地上,深吐了一口气。
李妈抖着手打开铁皮门。
钟秀轻推开门,走进了惠美的房间。
还是那股清香,刚进门的他全身适惬的躺在床上,侧身贪婪的嗅着被子上的体香。
昏暗的房间中心,透过窗帘的阳光斑点四散。--这是唯一的光亮。
钟秀觉得再暗点能让他强烈回忆到那天晚上 的情景。
所以,他站起来,将窗帘严密的拉起。
透光的斑点消失不见。
他再次回到床上,侧着身。手拉着被角,不住的颤抖。
“呼”钟秀微喘着气,将头深深埋进枕头中心。
“惠美”嘴里呢喃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他感到困倦,铅重的脑袋带着混乱的意识,如深陷般沉沉睡去。
有这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惠美的身影,在风沙四起的平壤上,极力扭动着纤细的双手,伴着远处悠扬的陶笛声,张之即合,摆若水仙,去如离雁。那双忧郁的眼睛,于低眸处深邃,抬头便是明亮,就像一只歌阕的百灵,虽然舞间无声,却已泛起那份无穷的韵味。
钟秀因此而陶醉。
“喵”
脑海深处好似被棒槌狠狠敲击了一下,突然的痛觉将钟秀从睡梦中搅醒。
不知是幻觉还是还是现实,钟秀模糊间好像听见猫的叫声。
“小白,小白,快出来。”钟秀站了起来,俯身抽出藏在床底的猫粮盆。
“小白,小白”床板支呀声一过,房间又恢复了挠人的宁静,
小猫还是没得出现。钟秀叹了口气,踩着窄小的拖鞋走到窗户边,将帘子拉开。
微光投射,虽只是斑点几处但已经给予各自本身最大的光亮。
钟秀仰着头,眯着眼感触着惠美最为自豪的杰作。
他眯着眼,唇口微张,好让脸颊周边的毛孔竖起。
光斑打在脸上,久而久之,一股不易察觉的温暖浸透了肌肤,融汇进钟秀体躯庞大的热源中。
他笑了,一种不知缘由的笑。
笑意到底透露着自个的窘况,
那份明显的,深入骨髓的嘲弄。
他觉得没必要再呆下去了。
意识驱使着他朝门口走去。
“小白。”钟秀最后叫了一声。探视着房间里的动静。
寂寥无声。不仅惠美的房间,整栋公寓楼仿佛被世界遗忘般,孤独中透着犀利的沉默。
他想过快速逃避。可清醒的大脑却无条件的享受着,依附着。
就像吸了毒品的男人对白色粉末无理由的痴狂。无目的的,只带着不可发泄的欲望。
这就是一类人的心想。
钟秀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拉起帽子低头走下楼。
停在玻璃门口的货车敞着车门。看来昨天是忘记了。
钟秀有些顾忌的走上去检查车内配置。
方向盘下塞着仨颗熄灭的烟头,顺着底座往下看去,几个空酒瓶杂乱的堆在一块。其中一瓶因受碰撞碎成细渣。
应该是流浪汉的杰作。钟秀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找出一把断了棍子的扫帚,捏着鼻子将废渣扫出车外。
废渣掉在水泥路两侧,混着阳光折射出好看的水晶色。
清理了烟头,钟秀闷着气卷起满是尿骚味的坐垫,仍到后车厢不是,丢掉不是,思虑再三,最后狠下心合着扫把一起扔到垃圾桶里。
“再买个新的就是了”钟秀眼带不舍的盯着入桶的垫子,“这得花上三万韩元才行吧。”
钥匙打出机火,,车身猛地一颤后,喷足马力朝坡下驶去。
钟秀掌着方向盘,专注的盯着后视镜里的那串闪耀的光亮。
十字架的光辉总要比太阳耀眼几分,
不知是耶稣的洗礼下,全知的基督徒更显正义的形象。
还是乐善好施的商人大发慈悲下的镶金工程远比其他来得更重要。
“这应该值不少钱”钟秀喃喃道,铁皮货车转过桥洞跺口。后视镜的花白一瞬间变成拥挤的车流。
一切又回归正常。
钟秀轻呼了口气“该干嘛呢。”
是啊,一无所有的他,该去干嘛呢。
等待惠美回来的日子里,他该干嘛呢。
两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仿佛吸水的海绵。于脑子里膨胀,几欲炸裂。
“惠美”钟秀低吟着女人的名字“我该干嘛呢。”
时间匆匆流去,徘徊自我的人伸着手指头数着幸福日的降临。
钟秀将新买的卫衣摆弄一番,见没了折角和褶皱,才满意的站直身子盯着前方走出的人流。
飞机场今天的人流量算是这个月最多的一次,
因为下个礼拜便是国家的开年日了。
奔波四方的游子总会在这一时刻,买上归途最快的行程票,感慨的踏上回家团聚的旅程。
钟秀没有家人可团聚,来机场的主要理由,便是接候回来的惠美。
三个月了,她回来了,带着一路的未知的故事和那类人的幸福日回来了。
钟秀吸了吸鼻子,轻打了个哈欠。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三个小时,秋末的寒风吹过来,裹夹着是刺骨的冷。带来的是生疼的颊肌。
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粉红的棉袄,穿不烂的牛仔裤,还有一双棕色的雪地靴。
那个瘦削的脸,炯炯的眼神,和咧开笑着的嘴巴。
这一切,他必须用尽全力去记忆。
这一刻,夹带着三个月来深夜里的思念,无法抑制的欢愉从内心深处爆发。
钟秀笑了,笑得很爽朗,像是见着了许久未见的老友那般高兴。
可他和惠美只认识两天。
“嗨,钟秀”
“惠美。”钟秀欣喜的走上前去,和她紧紧相拥。
他目光游离着从惠美的小腿,到衣领,再到肩背,最后定格在惠美背后那双穿着贵重皮鞋的脚。
他循着目光向上望去。那是一名装扮精致的男子,
穿着一件加暖的西装,蓬大的围脖轻担在肩膀上。一副白净耐看的脸正朝着他微微笑着。
钟秀的目光呆滞在男人身上。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油然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