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里登时哄堂大笑,臊得那沈格满脸通红,心中不禁埋怨起先生来:‘你从来不提问我,怎么偏偏今天问了呢?’那边的沈建也作同样想法。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私塾,奉行精英教育,一切以科举高中为目的。这也不难理解……能在一层层严苛淘汰中生存下来,最后高中举人,乃至进士的,毕竟有如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一个学堂也不一定能摊上一个。
所以先生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对尖子学生的培养上,指望着他们能榜上有名,也算是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对于普通的学生,先生只是做泛泛指点,能识字写字就好了,毕竟没几个能靠笔杆子吃饭的,像李志这样悉心教导的着实罕见。
但即使是李志,也只能做到,你愿意学我就认真教,你若是不愿意学,我也不会耳提面命,连拉带拽。所以对后排坐着的几个,他向来是顺其自然,只要不影响别人学习就行。
李志也确实从不提问他们,但不包括他想为难他们的时候……他从沈襄那里,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与他所料想的不差,果然是沈格那伙人胡作非为,拿一只死猫作弄新来的李尘。
这让李志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看来学问好坏无伤大雅,但人品好赖却是天地大事,况且这次的确是自己的儿子受了欺负,想必这件事情传到沈老爷哪里,他也不会感到理亏。
而现在沈格几人的行为,已经过了李志的底线,他又怎会若无其事呢?
之所以没有在外面作,是因为他科举出身,信奉正大光明,绝不在暗室判决。
见李志板着面孔,学生们很快停下笑。只听他声音冰冷道:“沈建且不说,他还在读千字文……”沈建脸上这个臊啊,他都十三了,还跟小孩一个年级。
便听先生矛头指向沈格道:“你可是已经背过《四书》的,文言精义我也给你讲过数遍了,怎就一窍不通,狗屁不通呢?”说着‘砰’的一拍桌子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李尘心中一动,李志把沈建轻轻放下,却将沈格重重提起,显然不只是为了诗文这点事,多半是要借题挥了,看来老爹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啊?
沈格苦着脸道:“先生,学生愚笨……”
“愚笨?你可不愚笨!”李志冷笑连连道:“连大罗上仙的神猫都能想出来,你怎么能称得上是愚笨呢?”他终于道出了真实原因。
沈格登时面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不把你的神猫拿出去!”李志两眼一瞪,十分厌恶道。沈格赶紧跑到李尘座位底下,将那只死猫拎出去,不知扔到什么地方。等他再回来时,现自己的三个死党也被揪了起来。
只听李志面无表情道:“原先我容忍你们,只以为是少年人爱胡闹,等年纪大些便好了。”说着闷哼一声道:“但现在看来,你们已经不是胡闹了!而是诬陷!嫁祸!欺凌!讹诈!你们是大大的心术不正!不配为圣人门徒!”
沈格惊呆了,他本以为这次又是打板子呢,谁知李志竟有决绝之意!
四人赶紧给先生跪下,苦苦哀求起来,说什么学生初犯,下次绝对不敢之类。要是就这么被撵走了,还不被老爹给揍死啊!
李志却看都不看他们道:“圣人学堂容不得半点玷污,你们出去吧。”但终究还是自家子弟,他也不忍太过绝情,最后又加一句道:“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什么时候改过自新了再说……”这下揍个半死既可。
将四个哭哭啼啼的家伙撵出学堂,李先生又把目光投向沈建道:“今天这事情你虽然没有错,但你的学问是在太差了……”
沈建吓得一哆嗦,赶紧磕头道:“先生饶命……”一着急,连‘饶命’都出来了。
“我不会要你命的。”李先生沉声道:“但不会再容忍你旷课了,我李志的学生连个‘关雎’都背不下来,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这不还是要我命吗?’沈建低下头,暗暗叫苦道。
“你可以选择像他们一样回家玩耍。”李先生端坐回大案后,不疾不徐道。
“学生不敢。”沈建哀声道:“我以后都乖乖上课。”
“好,我姑且信你这一次。”李志沉声道““若是你再旷课一日,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门了!”
沈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
“回去坐好,继续上课。”李先生沉声道。
学堂中便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未曾起过涟漪,只有那四个空出来的座位,提醒着所有学生,不要行差踏错。
李先生又讲了一个时辰的《诗经》,便到了申牌末刻,终于收起书来,宣布下学。
却又把李尘和沈建两个留下了。
李先生交给他们每人一张纸,淡淡道:“你们两个明日的作业。”说完又‘哦’一声道:“别忘了再抄写《学规》一百遍。”
李尘两个无可奈何,乖乖的行礼退下。
两人出了书屋,走出老远后,沈建一**坐在个水池边,两眼直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李尘也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该学点东西了,不学无术总是不好的。”
沈建丢一块石头到水里,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学无术走到哪都让人瞧不起。只是摊上那样一个哥哥,每次总要没事给弄出来些事情,虽然我不是大娘亲生的但是我却知道大娘待我是极好的,只是那个哥哥?哎?每次都要防着他用各种方式整我,我也在想办法应对,等到我想 学习的时候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什么东西都记不住,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那沈格怎么也是一团浆糊的?”李尘轻声问道。
“大娘倒是溺爱他,想不读书就不读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依百顺,便顺出这个么东西。”沈建叹口气道:“论起肚子里的墨水来,我们是半斤八两,一对子二百五。”
两人又坐了一会,李尘拍拍泥土起身道:“回去吧,说不得要熬个通宵了。”
沈建‘哦’一声,爬起来唉声叹气道:“熬通宵也是写不完的。”
“把你的功课给我看看。”李尘伸手道。
沈建递给他一看,原来是将千字文抄写一遍。李尘再看看自己的,竟然也是同样的要求,两人不由苦笑道:“学规一共是七十八个字,一百遍便是七千八百字,再加上这个,今晚要写八千八百个字。”
沈建便掐指头算道:“到明天上课还有七个时辰,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要写一千二百个字,那是不可能的……”
“写多少算多少吧。”李尘一咬牙道:“快回去写了。”两人便匆匆分开,各自回去写字了。
李志正在‘鸿胪阁’客厅里边慢慢行走,便见李尘从外面跑进来,叫一声‘爹’,便从书箱里拿出一摞宣纸,再挑一根舒适的羊毫笔,就端坐在桌前,小心的磨起墨来。
“怎么?可是作业留的多了?”李志小心的问道,唯恐打断了儿子的节奏。
李尘蘸蘸墨汁,悬笔在纸上,轻声道:“八千八百字。”说完就打开一本千字文,开始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行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便跃然纸上。
其实李尘学过现代的字,所以他的底子是很好的,起初还因为几日没动笔,有些生疏,写着写着便越来越快。渐渐的,他的呼吸平顺了,眉宇间的焦躁之气也消失了,每一次落笔提笔都不假思索,彷如流水般缓缓淌出。
李志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背后,望着凝神静气,奋笔飞书的儿子,这一阵子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其实早就察觉,自从李尘从病中醒来,整个人便成熟了许多,为人处事圆滑自如,进退之间拿捏得当,仿佛二世为人一般,让他这个当爹的自叹弗如。
而且这孩子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左一个点子,右一个主意,让人觉着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一般。
事实上,巨大的赞誉,士绅的赏识,甚至一些财富也接踵而来,这一切都可以向他佐证,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优秀!
其实李志也深知,儿子天生就是个做官的料,只要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将来呼风唤雨,光宗耀祖,似乎根本不用他担心。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担心。他十分担心儿子在巨大的赞誉面前,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以为凭着自个的聪明才智,不废吹灰之力,功名利禄便能唾手可得了。
因为不管李尘有多聪明,都必须在‘县府院、乡会殿’这六次大考中走一遭,与天下刻苦读书的士子学生,比一比苦功夫、真学识。而‘学识’这东西,乃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聚小流无以成江河’的,一丝一毫都由不得松懈——可不是天生聪明就能应付的!
‘伤仲永’的故事人人皆知,却有几人能自知?所以李志为了保持李尘的那一份好学激进的状态于是就给李尘留了超乎一般的作业。
但看到儿子第一天放学,就饭也不吃的扑在书桌上,全神贯注的写字。他便觉着自己多虑了……‘这孩子太知道好歹了,比我当年可强多了。’李相公不由暗暗感叹道。
看了一会儿,李志低声指点道:“主笔所向,副笔铺陈,随从实笔所向,虚笔再承接。一势接一势,势势相连,自然的拉出走势。”
李尘飞动的笔触,自然而然的随着父亲的指点而变化。又听李志继续道:“有度才看出调控的功力,这种调控只能靠心。如果靠眼比量以后,再用手去调整的话就根本写不快。所谓意在笔先,你要笃定地书写,写着一个字已想着下几个字了,而想的也根本不是形,而是意,形只是意流露……快不能保证一定心手合一,但只有达到一定度,才能忘我,才能心手合一。”
李尘渐渐的忘掉了对字形的关注,只想着我接下来要写什么字,竟然越写越快,越写越自如!
“让度形成气脉。呼吸的停顿,加墨的停顿,词句的停顿,换行的停顿都在加减中完成。涩出要推,润处要拉。笔软要提气,墨多要加快,墨少要放慢。换行、拉纸就象是穿针引线!所谓真气鼓宕,都是自度的转换中产生出来的!”李志的声音越来越郑重,父子俩已经完全沉浸在书法之道中。
只见李尘的笔下墨迹,就像长江之水,从远处滚滚本来,度越来越快,气势越来越足,这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字,他的心就是字,他的笔就是字!
度果然让心手合一,内容与字合一……
天黑下来,李志点上灯,墨没了,李志悄悄磨上。
万籁俱寂中,只听到沙沙的写字声,没有人打扰,没有人聒噪,李尘沉浸在这白纸黑字之上,丝毫感觉不到枯燥,也丝毫没有厌烦,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情,缭绕在他的身周。
时间飞的流逝,黑夜和白天无声的转换,不知不觉中,李志又换了三次油灯,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
当第一声雄鸡啼鸣时,李尘突然把笔高高的抛起,大喊一声:“累死我了。”便躺在凳子上呼呼大睡过去。
李志无力将他抱到床上,只能再拉一张凳子过来,垫在儿子的脚下,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李志静静坐在床边,怔怔看着疲惫熟睡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突然轻声道:‘老天爷啊,我再不骂你了。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这李志的角色之间的转化好像有点困难,性格跨服如此之大的人,也许是有精神分裂症吧?就是不知李志有没有精神分裂症,有没有喜欢李志的?有的话书评区留言,不要忘了鲜花和收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