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林来到倪家的第一个月,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
尖叫,剧喘,冷汗漆涔地从床上坐起,嘴里嘶乳着他们完全听不懂的纳西族方言漆黑的双睡布满惊惧与惶现。
倪爸倪妈听到动静总会立即披衣跑过来,将男孩抱在怀里,柔声软语地安抚着
有时他会很快从梦境苏醒,渐渐平静,有时却会一直额抖喘息,惊惶无法平复甚至因过度换气导致嘴唇发绀,这时爸妈会拿出医生开的小白片,温柔哄他服下。
药效很明显,不到一刻钟他会安静下来,眼皮沉重地闭阖。
倪涵站在门外,看妈妈细心地给他盖好被子,和爸爸交换心疼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那种药物是红处方的精神镇定类药物,倪涵偷看过说明书,知道有一定的副作用也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晓得爸妈为什么没想过对她隐瞒他的身世。
因为真的很难隐瞒,他的自闭,垂梦,频繁就医,每周例行两次的心理治疗,对整个世界的戒备与抵制.....无法瞒过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即使,只是一个9岁的小女孩。
她的敏感与早熟,父母一定深谙于心,不隐瞒不说谎,不仅是对她的尊重,更因为他们都是本性善良坦荡的人。
爱,理解,尊重,向容......他们曾经这样,温柔抚平过她身上每一根刺猬般尖利竖起的芒刺,倪涵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带着小哥哥走出命运的泥淖。
只是没想到,竟然用了整整三年时间。
前三个月,他垂梦连连,后来要梦逐渐减少,但他沉默而绒然,最长的时候,倪涵计算过,足有半个多月一言不发。
别说在学校里有同学怀疑他是哑巴,就是朝夕相处的倪涵,有时也会禁不住揣测他是不是因心理创伤严重,以至患上失语症。
除了大喊大叫着从垂梦中惊醒,倪涵听到他在清醒状态下说的第一句话,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 滚!
那是周末的上午,倪涵赖在他房间嘚嘚不停地絮叨了数小时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大爆发。
倪涵就像是黏在他身上的小尾巴,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兴高采烈地跟到哪里他的房间无法上锁,倪涵总是不请而入,在他书桌占据小小一角写作业,一边写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说到高兴处,自己嘎嘎笑得无法自抑。
滚字出口,倪涵只静止了一秒,很快眉花眼笑地扔笔跑了出去,"妈妈妈妈,爸答爸爸,刚才小哥哥跟我说话啦...
正在厨房煲汤的妈妈又惊又喜地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木勺,"真的呀?他跟你说什么了?"
倪涵高兴地宣布:"他让我滚!"
妈妈扑哧笑出了声。
爸爸正在沙发上看书,闻言也是忍俊不禁:“呃,那你还是不要打扰小哥哥了。
少年推门走了出去,郑重宣布:"我要给自己的房门上锁。"
他说带着滇南口音的普通话,话音落地,全家都静了两秒。
这是倪涵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句子,只觉得他声线清凛独特,虽然冷漠至极但好听极了。
妈妈首先回过神来,迅速笑着应允:“好啊好啊,没问题,我们小林马上就上中学了,是该有自己独立的私人空间,涵涵,以后没有哥哥的允许,你不许再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知道吗?"
倪涵不情不愿地喔了声。
倪爸速战速战,当天下午就替嘉林更换了新的门锁,
其实倪涵知道,之前那个门销是他们故意破坏掉的,因为小哥哥晚上总做罪梦再加上医生揣测他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自杀倾向,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在小哥哥来了不久,那把锁头就意外“损毁"了。
现在数月过去,他做需梦的次数已越来越少,而且能向家人提出捍卫自己的独立空间,说明自我意识已慢慢开始觉醒。
看得出来,爸妈都很高兴,只有倪涵异常沮丧。
王嘉林一进家门,就关在自己房间,倪涵怎么敲门他都不开。
好在他的房间和阳台只有一墙之隔,倪涵从阳台趴在他窗子上,正好可以看到他端端正正坐在窗户下的书桌前,
她隔着窗子继续跟他絮絮叨叨,从前天体育课上摔了一跤,到今天课堂上老师出现了超级可笑的口误,再到明天数学小测验真的好烦哦.....
她能毫不停歇地说上几个小时,再后来,她的身影甫一出现在阳台、王嘉林房间的窗帘就会刷地一离,拉个严严实实。
可是他漏算了一点,他的房间没有卫生间。
是人就要上厕所,每次他拉开房门去如厕,倪涵就会以迅雷之势冲进去占领高地
王嘉林回来,看她摊着作业本坐在书桌角落,抬头冲他讨好地笑。
他拉开房门,指向外面,冷面斥道:“出去!"
倪涵软语撒娇,“哥,就让我在你房间做作业嘛,我那边光线不好!"
光线不好?开什么玩笑,家里三个房间都是南向,倪涵那边的窗户比他的还大一这藉口委实拙当!
可她赖在他房间死活不挪窝,王嘉林也不能直接拖她出去,他凝滞片刻,隐忍地在她旁边落座,在她雀跃发声的前一秒冷冷开口,"闭嘴!别让我听到一个字,不然我就把你踹出去!"
倪涵捂住嘴巴,眼珠骨碌碌乱转,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她递过来一本练习册,上面圈着一道算式,旁边用铅笔写着:哥哥这道题怎么做?
王嘉林低眸,看了眼被强塞到面前的练习册,下一瞬,手一抬,册子直接从他头顶飞出去,撞上墙壁,落在房门边上。
倪涵哒哒跑过去把练习册捡起来,气鼓鼓地小声嘟喷:"学霸就能这么拽啊!"
落座的时候接触到王嘉林冷冷的眼神,立即谄媚假笑,"学霸当然拽啦,学霸不找难道 .......”话没说完突然想起王嘉林的警告,慌忙噤声,双手交错着捂住嘴巴,使劲摇头,示意自己再也不敢出声,
王嘉林收回整告的目光,眉心不耐地微感着,继续埋头读书。
倪涵在心底腹诽,这人眼珠怎么会那么黑,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比学校里戴了美瞳的女老师还夸张。
诶,长得好看也就罢了,智商还那么高!
刚到北京的时候成绩在班里排中下游,不到半年,已经稳居全级第一,把爸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而且他语言天贼也很强,刚来的时候还带着些南方口音,现在开口,已是正宗的京腔,至少倪涵已经听不出一丁点儿的外地口音。
当然,他还是说话极少,惜字如金。
王嘉林升入初中后,状态好了很多,虽然仍然定期做心理疏导,但频率已经从一周两次改为两周一次。
为他做治疗的医生很乐观,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心理疏导可以慢慢减停了。
也许是医生的乐观态度影响到父母,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对他的监护。
那天倪爸去外地出差,倪妈妈去医院照顾胆结石术后的姥姥,晚上家里只剩倪涵和王嘉林兄妹。
当晚入睡前一切都还正常,可是半夜突然狂风暴雨大作,不知附近哪里的电线被吹断,整个小区全部停电了
窗外的路灯闪了几闪,像静眼的瞎子直直样在楼下。
王嘉林床头整夜不关的台灯也同时熄灭。
倪涵是半夜被隔壁房间的异动惊醒的,她立即反应过来是哥哥又做要梦了,火速穿好衣服去推隔辟房门,推不开,房门在里面被反销。
她大力敲门,里面隐约传来惊恐的尖叫,"别杀我爸爸......爸爸快跑... ...快跑..
隔着房门,听到他无助的嘶喊和啜泣,倪涵觉得心口像被插进一口尖刀。
她停止敲门,摸黑跑进阳台,灵活地跳上窗台,伸手去推窗户,所幸窗户半开她跳进去,从书桌落地的时候被台灯线绊了一下,双膝狠狠跪地,上半身扑跌在床厚
她忍着剧痛挣扎起身,刚巧一个闪电劈开夜幕,她看到瑟缩在床角,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的少年。
"哥哥,你做梦了吗,快醒醒!"她爬到床上,试图把他从垂梦中唤醒。
少年全身都被冷汗打湿,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反反复复斯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救救我爸爸......救救他......
"别怕,都过去了,只是一个梦,我在这里,不怕啊......"倪涵笨抽地开口安抚
"为什么这么黑,怎么不开灯,为什么不开灯?”他在黑暗中恐惧地摸索着,声线软弱,完全不复平素的孤高冷漠。
倪涵想起自己有个手摇式马灯,是上次户外露营时爸爸买的,就放在她房间的书架上。
她迅速下床,扭开反锁的房门,瘸着腿冲进自己房间,摸黑拿到马灯后,又顺手揣了一盒纸巾,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去。
按下开关,马灯却没亮,想是太长时间没有使用,电量已经耗尽。
她爬到床上,抽出纸巾,去擦少年满额的汗水,软语安抚着,"哥哥别怕,马上就有光了!"
那盈马灯很方便实用,只需手摇把柄十来圈,就能快速发由,撑上好几分钟。
尚未完全从要梦中清醒的少年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板,紧紧攥住她的手,下一瞬他将她反手搂进怀中,搂得太紧,完全不留缝隙地贴近他胸膛,
倪涵身体僵硬地挣了挣,力量的悬殊完全不在一个等量级,
她只能放弃挣扎,双手在他怀抱的侧面捣鼓着,十几秒后,马灯亮了,玻璃灯罩内的小灯油散发着温暖的橘黄光戈。
“甜甜不怕,哥哥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倪涵:" ....."
这是把她当成他的亲妹妹了吗?
她无语,只能任他抱着,几分钟后,少年的鼻息变得深长,她侧头,看他半靠在床上,双眼闭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似乎睡着了。
她刚想轻轻掰开他的手,马灯熄灭。
少年立即惊醒,"灯,别关灯!"
她只能再次奋力去摇手柄。
轻纱一般暖黄的光芒柔柔绽放。少年安静了下来。
很快,光线复又变得昏暗,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在少年再次躁动之前,倪涵又一次地摇动手柄。
那夜,她记不清自己摇动了多少次手柄,只记得自己呵欠连天,被少年紧紧搂在怀中,被拍做了一夜自动摇柄发电机器人。
清晨她从睡梦中惊醒,看到自己依然被那家伙揽在怀中,她的背眷紧贴他的胸膛两人的睡姿像是紧紧重叠的汤匙,他抱着她,她抱着马灯。
她一动,他紧跟着醒转。
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他立即他手推开了她。
倪涵坐起身子,把乱七八糟的长发拂在耳后,转头淡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我床上?"他语气恐慌又无辜,倪涵原本想狠狠呛声,脑中突然闪过他昨晚的脆弱无助,心头一软,狠话刚到嘴边又瞬间咽回。
#你昨晚做了罪梦,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他瞳孔幽深,钳住她的手脑,语气依旧带着浓浓的质疑味道,“你能解释你突然出现在我床上的缘由吗?
“好。"倪涵气极反笑,声音因疲惫而喑哑不堪,"昨晚下暴雨,半夜停电,你房间的床头灯灭了,然后你做需梦,房门又反锁,我从那里,"她指了指大开的窗户
"从那里翻进你的房间,用手摇式的马灯给你发了一晚上的电.......
少年目光狐疑,似乎不敢置信,
“是你抱着我不让我离开的,"她又差又恼,眼里瞬间荡漾起泪光,举起手臂,想要摆脱他钳制她的手掌,"解释得够清楚了吗,现在可以放我离开吗?"
少年像是被火撩过,迅速松手。
倪涵下床,受过伤的双膝一款,几平跪跌在地。
他眼尖地发现她的伤情,燕唇抿了抿,似平想要开口,询问她被血清洇透睡裤的膝盖,最终,却还是缄默地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