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刘钰也做了几个梦，特别清晰。
第一个梦是儿子抱着他的头，说:"爸，儿不孝，没听你一句话。从今天起，我重新做人，勤苦劳动，勤俭持家。教育儿子成材。有毅力戒掉一切坏习惯。"
刘钰乐哭了，哭醒了。这只是他一生最美的梦了。他多么希望大宝能勤快起来，浪子回头呀！
他企盼儿子成人，用双手建设美好的家园。
第二梦也是梦到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说:"跟我去吧。那里才是天堂。吊死好，吊死好，没痛苦，没烦恼，阴阳两界任逍遥！"刘钰想，死，也许真的好吧。
梦中又有一个老和尚说:"你说你礼佛千年，你原是庙中主持，四月十八你在庙会时跑了。你还得回庙里去。那里是你的归宿。你不说愿替高明死吗？下辈子他做你的儿子。成全你的愿望，你们一家快乐的生活。"
在梦里，刘钰想，如果是和尚多好啊，娶妻生子，想想都让他怕！那老伴，那儿子，要命啊！窄干了自己一生的血汗哪。磨掉了他做人的尊严。
然而，他又梦到了讨债人那一双双的眼睛。
他想，原来以为还了饥荒就没了，可又怎么多出这些？假如自己五十五岁，也许能还上。现在自己老了，真的还不上，假如自己多活一天，他那儿子就把债台不断不断高筑，那样，就更无法还清了！
他又恨借给刘大宝钱的亲戚，他们在和刘大宝一起给自己挖坑。
梦中，那个红衣女人走过来，说:″吊死好。"
他现在不怕鬼了。他对女鬼说:"我不能丧良心，如果你让我还上饥荒，那我就吊死。"
女鬼不和他对话，只是说:"吊死好！"
一夜乱七八糟的梦，他没记清几个。
但他还是想第一个梦，因为他的儿子说不再懒惰。说勤俭持家。真的，那样是他的福气。也是他儿子的福气。是一家的希望。他一生爱劳动。他什么样的苦累他都不怕。他怕儿子懒，败家。
醒来，睡去，好梦坏梦，甚至睁眼做梦。
他走进庙里。佛说:"你出口有愿，有愿还愿。人世不过两个字，爱，恨。"
刘钰说:"我愿礼佛，最伤我心的是我的妻子和儿子。佛啊，但我愿他们幸福安康。”
佛说:"善良就是积攒幸福安康。"
大公鸡叫了。一声又一声。
刘钰记得清，因为梦见两次女鬼，每次都说吊死好。梦见两次礼佛，看来，自己吊死后礼佛，这是他的归宿。
今天，是他开工资的日子。
他算清了，老债，新债共有三十万。这几年他和老伴年年算欠人二十万。年年有新债。儿子借钱他们就得还，还怕儿媳知道，离婚怎么办？
假如儿子不出外借，也不向他借，也许二年能还上。自己六十五岁，老健春寒秋后热，三大靠不住。
吊死好，死不起。自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人什么坏了都可，不能坏良心。
早晨大米干饭。虽说是碎米子，一袋便宜二十元钱，他还是吃的饱。土豆白菜汤，放里烧辣椒，葱花，爽口，开胃。
刘钰不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后一顿饭了。
老伴胡桂华说″吃饱了，晚一点走，外面冷。"
又说:"我梦见你坐毛驴车走，我怎么喊你你也不理我。那毛驴不奔咱家，奔一个高大的房子，象宫殿，也象佛殿，四处开着鲜花。你眉开眼笑，那样子真好。"
刘钰细细端详满头白发的老伴，亲了一口，说:″真俊，我没亲够。"
胡桂华笑着说:"呸，老大年纪没一点正经"
迎着北风，自行车嗞嗞嘎嘎的乱响。
这自行车也满身的毛病，有点象他。
他骑着自行车上班，几十年一直如此。这是全城最旧的自行车，这是胡桂华的嫁装。在那时，一台新永久可比现在一台宝马。
三十万，三十万哪！自己算了算，连抬带借至少还五六十万了，还不算刘大宝从他手借的钱。腆啥B脸那，每次大宝问他借钱他都用心这么骂！
刘钰骑自行车从不躲红灯，因为他总想被大轿车撞死，那样，就能还清债了，尽管他真不愿意死。他一辈子活没干够，小孙孙没希罕够，老婆也没过够。他恨这该死的饥荒！他死了，饥荒就都还上了。
一直没机会死，刚走出屯子没多远，迎面正好开来一个崭新的大轿车，听儿子说，车越大就越是好车，这大轿车不仅大，还新，一定是个有钱的主。车速快，在非机动车道上行驶，真是个好机会！满大道的人都瞅着，车跑不了。
到了大轿车边，刘钰猛的倒下，汽车从他的身上轧过。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肋骨的折断声。一阵剧痛过后，他仿佛看到了佛殿，在鲜花盛开的地方。那里祥云燎绕，幸福吉祥。
再醒来时，睁开眼见儿子在医院的床上正抱着自己的头，喊爸爸，爸爸。
刘钰等着儿子说他梦中听到的话，但见儿子说:"爸，爸呀，我做梦梦见大灰狼，我打不过它，爸，我梦见你睡觉，怎么也叫不醒你。有你，我啥也不怕！爸，我现在是做梦吗？"
听到有你，我啥也不怕，刘钰醒来，睁眼看了儿子一眼，他想告诉儿子，只要热爱劳动，不犯法，不做违反道德的事，就什么也不怕，但他张不开嘴。他想，自己这次死定了，饥荒一定还得清了，便露出一丝微笑。
刘钰死了，享年六十七岁，天一岁，地一岁。毛岁六十五毛岁，六十四周岁。
六岁时起就挖野菜喂小鹅，小兔。念了三个小学五年级之后就回生产队放猪，十六到乡砖厂当临时工。之后和师傅学瓦匠。一生勤劳。没生过一天病也没耽误一天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刘钰死了。
大家守夜，守夜时，有人说刘钰可能是自杀。因为他们看见了刘钰似乎是自己钻进车底下的。
刘大宝说:"自杀是让我妈气的。"
这话正好让胡桂华听见，想着自己以前从不给刘钰面子，不管人多少，不顺心就骂刘钰，自己卖淫被抓，种种事情，刘钰活着，包容她，贯着她，爱着她。刘钰是她的天，而今，天没了。她己没了眼泪。满眼满心都是苦。
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对她说:"看我多好，看我多好，一根顺心绳，一切都完了。吊死好，吊死好，一切烦恼都没了。"
胡桂华真怕死，但她还是依然拿起了绳子，说:″刘钰，等我一等，我俩结伴前行。"说着，走到了火车道旁，那儿有一颗歪脖榆树。到了树下，她才痛哭起来，把一生的苦水化做泪，地被哭湿了。
她挂绳挂在树杈上，之后勒在自己的脖上，回眼看了家的方向，说了句:"儿啦……″之后登腿，魂归地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