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无法呼吸。
视野里一片黑暗,她感到自己不断下沉、下沉,就像裹在树脂里的小虫,越是挣扎,海水便把她包裹得越紧,直到凝为晶莹的琥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里,但每当她想要醒来,意识却像被困在身体深处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自己落入一片无尽深邃的黑暗当中。人影隔着数百米的水俯身向她呼喊,面容哀戚,她尽力想要游动,想向呼唤她的人靠近,但是她动不了,只能静静地漂浮着,就像躺在棺材里,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亲友和自己道别。
渐渐的,人声也慢慢远去,四周再度静了下来。只有偶尔经过的深海鱼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仿佛墓地里的荧荧磷火。她睁着眼睛,凝视着头顶上方,光透过水波投射在脸上,柔软的水草随之轻轻招摇,好像举着蜡烛的守墓人。
真静啊,她心想,就像被抛弃在了另一个世界。
01
“去年夏天,我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房间里没有开灯,屋里陈设简洁,靠墙放着一个黑檀木书架,陈列着各种语言的心理学著作,茶几上插着一束新鲜的山茶花。一只黑底金斑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在窗台停了下来,探头往屋里望去。屋里有两个人,正在讲述的黑发青年坐在窗边,两手交握放在膝上,神色憔悴。
“那是暑假的事。我和青梅竹马的女友应朋友之邀去海滨度假,从人工岛回来时遇到了暴雨,游艇被大浪打翻,我们都掉进了海里,醒来时便得知只有我一个人生还,搜救队找遍了附近的海域也没有找到她的遗体。”
“也就是说,她多半不在人世了?”
“不会的。”他摇了摇头,将头深深埋入双臂,眉宇痛苦地蹙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找到尸体,她就可能还在人世。”
手里的病历翻过了一页,医生冰蓝色的眼珠动了动,没有贸然开口。青年沉浸在悲伤中,没有看见一个奇妙的小东西正在他脚边上蹿下跳。小东西只有巴掌大,看着像只单眼毛球,浑身黑不溜秋。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还有很多类似的东西,飘浮在日光灯下的女人头颅、蛇一样长长的带子、长了两腿的提壶,一个穿着汉服的小老头坐在书柜顶上神定气闲地抽着烟斗。即使青年睁开眼睛,也绝不会想到有无数只耳朵正在偷听他的谈话。房间、窗外、门前,一线之隔,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处不在,并光明正大地聚在房间里,围观着唯一的戏台。
医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热水,顺手掸掉趴在饮水机上的小妖怪。他把水递给青年,温热洁净的水略略平复了青年的情绪。他低头捧着水杯,杯中升上来的热气模糊了镜片。“谢谢。”
“我看了你的病历。”医生简短地回答,“女友死后,你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我虽然是心理医生,但无法令死者复生,如果你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固执地相信女友还活着,我也无计可施。”
“不,不是的。”青年神经质地绞着指节,语调有些慌乱。“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最近总做噩梦。”
“梦?”
“是的。事故发生后,我便一直做奇怪的梦。我总是梦见一片黑暗的深海,除了无边无际的海水,周围什么也没有,就像我已经死了,死在了梦里。还有——”他轻轻拧着眉毛,语调有些迟疑,“醒来的时候,左肋以下的位置会疼得厉害。”
“以前受过伤,或者得过什么病吗?”
“没有。”
医生用钢笔叩着病历,若有所思:“你还记得事故发生时的情形吗?”
“记不太清了,据说是大脑缺氧的后遗症。”
“我明白了。”医生合上病历,“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名字?”
“我?我姓景。”他顿了顿,“单名秋。”
景秋离开以后,医生才长出了一口气。长时间的工作使得他有些许倦意,医生从病历间抬起头,用手轻轻揉了揉额角,身体向后靠过去,真皮椅子的柔软触感立刻让人陷落。暮色正缓缓降临,橙红、靛蓝、苍紫,调色般在天际层层渗透,墨色背景中浮现出微小的灯火,一点,两点,三点。转眼间繁星似海,夜就盛大起来。他走过去推开窗户,无数只眼睛长在一团不断膨胀的黑色块状物上,正朝屋内左顾右盼,每只眼睛都长得不一样,有的细长有的圆润,闻声一齐转过视线,目不转睛盯着医生。医生保持着开窗的姿势,面无表情地和它们对视。一分钟以后,黏在玻璃上的眼睛最先离开窗户飞往夜色中,不多时便不见踪迹。
医生叹了口气,他从衣袋上取下写着“温澜”的名牌放进抽屉,轻轻揉了揉眉心,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方才的毛球围着他蹦来蹦去,他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过了一会儿,桌上的手机忽然来回震动起来,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未读信息。
“发件人:白雪
有生意,晚归。”
温澜站了起来,走向屋内。这间公寓是他在工作后买下,既是住处,也是一个私人诊所。他脱下白大褂挂在衣架上,系上围裙,拧燃了天然气。屋里慢慢溢满炖肉的香气,毛球围着炖锅口水直流,温澜盛了一勺汤尝味道,毛球忽然一个劲跃起,碰翻了他手中的汤勺,滚烫的汤洒了一地。温澜正想收拾这场祸端,门外便传来钥匙钻动锁孔的动静,跟着少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哥哥,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小夏。”
“对不起,部团活动弄得有点晚。”
温知夏说着换下制服鞋,长长的黑发下露出雪白优美的脖颈。在外人看来,温澜与温知夏没有一点相同之处:温知夏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身材娇小,眉眼清丽,像仕女画中的美人一样留着蓄养至下颌的鬓发,刘海与双眉齐平。温澜却是金发蓝眼,五官有着典型的东欧特征,只有皮肤是亚洲人的小麦色。
温澜和温知夏并非亲生兄妹,温知夏的老家在洛阳,温家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从上古传下来的灵能师一族,曾长期活跃于历史的另一面,为皇家消灾解难。如今温家渐渐式微,但这种能力却一直传了下来。温澜的母亲曾是一名著名钢琴家,在旅游时怀上了他,因为是私生子,本家不肯承认,她只好带温澜回了祖国,去世之前才将他托付给远在东洋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