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王侑给老牛喂了草后,牵着老牛去了隔壁家。隔壁家住着一个刘姓老鳏夫,老实本分,人也勤快,就是有些命苦:中年丧妻,到了老年,唯一的儿子又被拉去充军,十多年了无音讯,想也知道凶多吉少。常年累月地里刨食让他脊背弯曲,身形佝偻,一张脸上皱纹遍布,满是沟壑,看着就像是一把畸形的骨头上搭了一张人皮,很是骇人。
但王侑一直很尊敬这位老人,并称呼他为“刘伯”,自王侑跟阿婆住到了隔壁,这位刘伯虽然性情古怪,从不主动和人攀谈,但是那些阿婆带着他刚逃到长山村最困难的时候,他却没少帮忙。因此,王侑是感激他的,不然也不会特意把老黄牛牵过来送给他,顺便和他道别。刘伯一如既往的沉默,岁月似乎对他特别的无情,把所有的苦难都刻在了他的脸上,以至于很少有人还能想起,十年前这位老人还能赤手空拳上山和豺狼搏斗不落下风,并救下一个少年。
王侑把老黄牛的绳子交到他手里,酝酿良久,还是有些感伤地说道:“刘伯,以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王侑抿了抿嘴唇,觉得不够准确,补充道,“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这头老黄牛就托付给您照顾了。”王侑丝毫不提让刘伯和他一起走的话,以前他也想过,并以开玩笑的口吻向刘伯提起,可没想到一向寡言的人头一次回答的这么快,这么坚决,好像这事压根不用思考,王侑记得刘伯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不能离开长山村……不然,刘柱回来就找不到我了。”“……至少在刘柱回来之前不能。”刘柱,就是刘伯那个十多年前被抓去征兵,至今了无音讯的儿子。
因此,王侑这次只是来和老人家道别的,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大概对刘伯来说,呆在长山村,等待一个不归人,才更让他舒心吧,他也不愿强求。
刘伯平时就很沉默,这时候更是话少的可怜,唯有眉头皱起得越来越厉害,但他还是开口了,“保护好自己……还有,好好活着。”他嗫嚅半晌,继续道,“你阿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健康的活下去。”刘伯想起刚开始见到王侑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孩子,半牵半扶着一个瘸腿老太婆。两人面色蜡黄,脸颊凹陷,双眼乌黑,头发乱糟糟的,刚巧他在村口打材,只见两人东倒西歪,互相支撑着走到了村口,然后就倒地不起。他吓了一跳,赶紧把两人抗回了村里。转眼间,王侑都这样大了。
“我知道,我会好好活着的。刘伯,你也要保重身体。”王侑当然要好好活着,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他的心里还有一团火,在这团火熄灭之前,谁也不能夺走他的生命,神佛不能,鬼怪不能,谁也不能。
“……嗯,保重。”边老伯沉默寡言惯了,他知道王侑要做的事情可能不普通,也知道自己并不能阻止,有心想再叮嘱两句,但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把嘴闭上,拽紧了牛绳。看着眼前年轻的脸孔,刘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几道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他还年轻,希望不要像他的孩子一样。
十多年邻居,哪里又需要太多语言呢?一切关怀,尽在不言之中。王侑其实很担心刘伯,但每个人的肩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他也有不得不做之事。有了老黄牛,刘伯至少不用再那么累。多说无益,王侑作别边老伯后,径直回家收捡行李前往平禹。他在那里有几处院子,好早之前就买下了,他的势力大部分也都部署在那里,只是阿婆一直舍不得离开这,他便一直在这里陪着阿婆,直到阿婆逝世……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再说老饼这边,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由于他们此前已经预备良多,倒也相当顺利。他们先从管控不太严的九江县和代县开始行动,这里山多路也崎岖,百姓耕种困难,收成更是少得可怜,因此一直不被重视。再加上此地土匪盛行,朝廷多次出兵征讨,但匪患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从未真正断绝。这种油水少,麻烦多的地方,几大世家从未放在心上过。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除了朝廷上的腥风血雨,还有一颗小树,在他们连眼神都不屑停留的边陲之地,悄悄积蓄力量钻出地面茁壮成长。
慢慢的,平禹,天水,酉平……全都收入王侑囊中,讽刺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王侑都很少需要出兵,只暗中放出消息并承诺凡是加入王侑军中的人,每月可领十文银钱便鲜少有人再抵抗。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对这些自愿投军的人来说,他们又不是那些酸书生,整日喊着要振兴朝廷,却不看自家米缸子里比脸还干净。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再说,朝廷已经多久没给他们发俸禄了,他们私底下没少议论,朝廷早就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他们。近几年,谁家里不是吃了上顿愁下顿,饿死的也不在少数。十文钱,都够他们买两斗米还有余钱,一家人好歹不用再有人饿死。
从死人堆里爬过的王侑深知,财帛动人心,利益催人行。他知道投靠他的这些人大多不是真的忠于他,只是忠于他给出的十文钱,但他毫不在意,他坚信,只要给他时间,他定能培养出一批最忠诚的手下,做他扫清路障的利刃。
“主人,丑脸张飞鸽传来消息说,在京城中无意发现吐蕃暗探,怀疑……怀疑几大势力中有人通敌。”老饼语气很沉重。
听完,王侑亦是一脸凝重,几大势力不可小趋,不管是谁通敌,都会给秦国带来致命一击。内斗是内斗,一旦外部势力彻底渗透,秦国将成为一块扔到一群野兽嘴边无主的肥肉,谁都能来咬下一口。到时候……王侑再一次感到培养一支强大军队的重要性,如此看来,已经迫在眉睫了。
王侑从案旁取下一个布条,用暗语写下两行字,待笔墨干后递给老饼,老饼目不斜视,知道是回给丑脸张的,他快速把布条卷起,揣进了袖子里。待老饼把字条收好再度把袖子捋整齐,王侑才看着老饼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后叫张将军。”
老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道了声,“是。”主人是对的,只是从前他喊惯了,一时间没转变过来。“那主人,我先退下了。”老饼低下头,埋首后退了两步预备退出,“等一下,酉平县的土匪近日尤其猖獗,暗中探查一下是何原因。另外……召集一小队人,我有事要交代。”
“是。”老饼低头答道,虽然王侑没说,但他大概能猜到王侑召集人马是为了天水的匪患。攘外必先安内,自王侑收服周边几大郡县后,一直致力于彻底清除各个郡县的匪帮,威逼利诱、武力镇压等手段均试过后,多数匪患被彻底消除,那些迫于生计,不得已才成为土匪的,按照自愿原则,大多成为王侑军中一员,而穷凶极恶、作恶多端之徒,则被压至集市当众斩首。眼看着以前欺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恶人被砍头,老百姓可出了一口恶气,这些坏人可真是坏事做绝!多少人因为他妻离子散、丢了性命,想起这些畜牲做的腌臜事,老百姓不禁不害怕,还睁大眼睛,等着看着他们头被砍下,待那带着鲜血的头颅脱离身体从台上滚下时,不知是谁大喝一声,然后对准土匪的脸,“呸!”了一声,然后越来越多的百姓汇聚过来,此起彼伏的“呸呸”声响成一片。此事过后,王侑深得民心。
是夜,王侑带着人悄悄潜入匪徒的老窝和早已安插入内部的暗探理应外合,正要将这窝匪徒一举歼灭之时,意外发生了。只见顷刻间从安静的角落里,竟冒出无数人头,且各个体格魁梧!糟了,中埋伏了!王侑一边握紧手里的剑,一边快速镇静地思考,天水剿匪这张网这几日才铺开,计划周密,消息不可能泄露出去。除非……王侑看着眼前挡在自己前面,一副忠臣护住形象的暗探,先按下了自己心里的怀疑。
月色萧萧,血红的圆月映照在厮杀的士兵脸上,峥嵘的面孔形似恶鬼!王侑虽精于剑术,飞剑如花,可对方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眼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连暗探也死了,王侑当机立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王侑虚晃一下,紧接着把剑一挽,转身飞快跃出洞穴,骑上马转瞬消失在树林里。
次日清晨。
“呼。”王侑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一边驾着马往前奔,一边趁机回头看了一眼,好家伙,身后的追兵堪比恶犬穷追不舍,他跑了整整一夜,几次尝试甩开这些追兵,但是这些人就像是训练有素的木偶一样,不知疲惫,不死不休。感受到胯下马儿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这样下去可不行,王侑思索着。正在这时,机会来了,前方靠近市集,人员密集繁杂,说不定可以托开身。眼看追兵将近,王侑起身下马,转头向着市集走去。
“豆腐啦!豆腐!新鲜的豆腐哎~”
“包子!热腾腾的肉包子,便宜又好吃的肉包子~”
“……”王侑跑了一晚上,当真饿极,想着刚好可以隐匿血腥味,便走到一家包子铺前,递出一两银子“喏,一笼包子,不用找了。”
老板看着眼前的一两银子,眼睛都要直了,往常干一天能一两银子就不错了,镶今天真是碰上财神爷了,不禁嘴巴乐开了花,态度都更加热情了,手里动作更快,“好嘞,这是您的包子,您拿好了啊,好吃下次再来。”
王侑来不及吃,把包子随手揣进怀里,四处望了望,挑了个人最多的地方。
“走一走看一看,新鲜出炉的新鲜货,男的女的,壮的好看的都有!”“那个笼子里单独关起来的咋卖的?”一个老虞婆曲起皱巴巴的手指朝着角落里小点的笼子指了指,“豁,那个呀,便宜,您老真有眼光,别看她现在这样子,长得可水灵了,要不是……这可是本打算送去春花楼伺候老爷们的,现在算你五两银子,诚心价拉走。”回话的是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挽着一根拇指粗的黑鞭子,一边回话一边踢了踢笼子,把笼子里的人赶到了边上一些。
五两……老虞婆凑近笼子,仔细打量着笼子里的人,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头发乱糟糟的,几缕头发盖住了大部分脸,透过缝隙,依稀可见五官端正,老虞婆用手把她的头发挑开,眼里瞬间透出一抹惊讶:这丫头少有的皮肤白嫩,面庞光滑,鼻子小巧高挺,大眼睛,小嘴巴,竟好生标志!老虞婆心里又满意了两分,这么好看的丫头,买回去给他的傻儿子当媳妇,她儿子肯定喜欢,她目光掠过染血的腹部,身段也不错……咦?!老虞婆这才注意到,这丫头半坐半趴在笼子边上,右边的腿上竟然是大片大片的血,看着就不像小伤,腿弯曲的角度也很诡异。
老虞婆一看,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态度也立刻就变了,“是个瘸子?”
人伢子当即否认,“不是,就是这丫头想逃跑,腿挨了几鞭子而已。”老虞婆好歹活了几十年,当即听出了这人伢子话里的保留,撂下一句,“先不要了。”转身就走。笑话,万一是个残废,她儿子又是个傻的,那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王侑隐匿在人群中,正在扮演一个围观群众的角色,希望借此蒙混过去。刚开始他本来毫不在意,只是随意看着笼子里的小丫头,假装和周围人在攀谈。直到他看到那样一双眼睛。
躺倒在笼子里的小丫头不知何时醒了,她轻轻撩开了头发,张着大大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人群,或者更准确来说,混迹在人群里的王侑。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了。怪哉!王侑心想,难道她认识自己?自己已经如此出名了?没有吧……
看着此女的目光,王侑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丫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炯炯有神,双眼像勾子似的,活像要吃了他!王侑颇觉怪异,只心里觉得古怪,一时按捺下了。正在此时,忽有一队兵马横冲直撞,竟丝毫不顾及路上行人,眼见就往王侑这边奔来,王侑眼疾手快,当即避开,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甚至有几个直接当了马蹄的肉垫!
一时间被伤到的人哀叫连连,未被波及的则暗自庆幸,议论纷纷。眼看着这群骑兵不管不顾扬长而去,王侑担心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和昨天追他的那批人打扮不一样,但为了躲开麻烦,王侑还是趁着人群乱成一团的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从被撞翻的笼子里爬出。妈蛋,总算从笼子里出来了。对了,那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