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万籁俱寂,噤若寒蝉。
时已三更,镇上的人都已经早早入睡了,黑漆漆的街道上却有着两道阴影飞快闪过。
两位中年大妈正在街道上跑着,她们的脚步很急躁,似乎有天大的事情在等着她们。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并非纯黑色的夜空,只是让人有股窒息的抑郁感,透着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远处。
只见她们的脚步停在了镇上西边的一个角落,那里很是脏乱,数不清的昆虫在夜里瞎溜达,面前的屋子早已老旧,许多地方都已漏水不能住人,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枯朽。
她们敲着门环走了进去,却是立刻捂住了口鼻,里面狼藉不堪,墙上还覆盖着灰白色的蚂蚁,它们肆意啃噬着墙体,蜘蛛网密密麻麻的漫步在屋子的角落,炕头上的尘土厚重的叠成一堆。
屋里一个女子正在声嘶力竭的吼叫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的贴在她的额头之上,她满脸皆是冷汗,双手紧紧的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润的床单。
旁边有着一位刚过二十的青年,但他的脸却是饱受沧桑,恍如一位看透生死的中年大叔,眼角漫步着细条状的血丝。
那是一种疲惫不堪之下,却依然要强逼自己清醒的折磨,他紧握双拳,守护着床上正在分娩的妇女。
他的双手布满老茧,动作却很是敏捷,轻轻的擦去女子脸上的汗水,但手心却不停冒着冷汗,连喘气的声音也变得非常细微,内心的波动早已激荡成海。
“我们来了,她怎么样?”
两位中年大妈急忙的问道。
“还没出来,情况有点糟糕。”
压抑青年心中万道神经的那块巨石顿然倒地,但他依旧颤抖着双手说道。
大妈注视着妇女的神色,皱了皱眉,大致清楚了目前的情况。
“你赶紧出去,交给我们。”
中年大妈看着他的脸冷冷的说道。
青年无奈的走了出去,走出门后回望着女子那痛不欲生的神情,他的内心油然揪起一阵痛楚,恨不得所有的遭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个时辰过后。
屋里兀自的传来女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青年的眉毛不由得拧成了一团,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似乎妇女的痛苦都已转变成了自己的心声。
听得中年大妈阴沉的走了出来,轻声问他。
“没办法了,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青年没有吃惊,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揪着心,没有犹豫的说道。
“请保大吧……”
又是一个时辰之后。
突然平静的夜空撕开了一道裂痕,乌云密布,一道道犀利的紫色雷电劈打在老屋的附近,淹没了夜空的寂静,炫彩夺目,似有神光照室,光明降临。
听得一阵婴儿的哭声从屋内传出,声音不大,却有着强烈的穿透力,听着让人痛心。
中年大妈再次锁上了门,而青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晚,竟是与自己的爱人天人两隔。
……
时光流转,十年后,香云镇的西边,一个小破屋里。
“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动你老子的东西,你就是不听,非要我动手打你。”
屋里传来一阵吵闹之声,里面是那位早已脱去稚嫩的青年,刚过三十,却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名苍老的中年大叔。
而斥责的对象,便是他的孩子。
他叫周煊,今年十岁,是个熊孩子,总是摆着一张坏坏的笑脸,黑黝黝的皮肤,两道浓厚的眉毛灵动的像是能预知未来,下巴尖尖的,个子不高,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似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是周煊这个月第五十次被他的父亲训斥。
周煊家里很穷,据说从他父亲那一辈开始,就在这个镇上的边角处安了一个破旧的老屋。
十几年了,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但父亲却依旧不管不顾,屋内还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父亲叫周昊,年轻的时候被人追杀至此,遇到了一位善心的老人,老人愿意将老屋赠予夫妇二人一同居住。
可没想第二天,老人突然暴毙而亡,夫妇二人立马遭受到了流言蜚语,被人诬陷为了独占老屋,所以杀了老人。他们还被镇里的人嘲讽为“短命夫妇”。
谣言一旦漫步,就没有停下的一天,他们一口咬定周昊犯了滔天大罪,因而被人撅了一根手指。
每个人只要一见到他,都会对他忌惮三分,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唤为“四指魔头”。
就连他妻子林婉儿分娩之时,整个镇上的人也都冷漠的闭门不出。
只有镇上的那两位接生婆不计前嫌,见她妻子可怜,芳华不过二十,桃李年华的青春却被这样一位罪人给玷污了身体,他简直就是克妻的命。
父亲也在某一面连累了他,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与他嬉戏,他只能终日与花虫鸟兽为伴。
他经常被周遭同岁的孩子嘲讽为“魔头孩子”,但他却引以为豪,丝毫不在意。
对周煊来说,自己的父亲虽然平时严厉了点,但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对于母亲,却是忠贞不渝的挚爱。
当时母亲分娩的时候意外死去,明知没有任何希望的父亲却还是连夜赶到城内,去求助最好的大夫为她医治,但最后他只能抱着母亲的尸体痛哭,万念俱灰的离开。
周煊见父亲突然如此动怒,倒也奇了怪,父亲明明只会耕田,但是家里的柜子里竟还挂着一个青布包裹着的黑色剑袋。
原本他想拆开来看看,却不料被他瞧见,不仅被臭骂了一顿,还被赶出了家。
“臭老头,耍什么横,真不知道我娘当初怎么看上了你这么个恶脾气的人?”
周煊呸的一声骂了几句,心里舒畅后,将双手置于颈后,无奈的走向镇外。
香云镇不算富有,但林立着各种各样的店肆,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娱乐的场所也是寥寥无几。
周煊的脚步停在了镇上的酒楼,这是他在镇上最喜欢来的地方。
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绝大部分都已经跑去报名参加大城市里宗门的试炼了,但他的父亲却坚决不让他走出镇外。
他也纳闷的抱怨了许久,而周昊总是以一句“你没有修行的天赋”来回绝他。
无奈之时,只能来到酒楼解闷。
酒楼老板是个年轻靓丽的小姑娘,留着马尾辫,肤白胜雪,晶莹澄澈的眼眸,身上总是有着淡淡的香味。
她稍稍比周煊大了几岁,却和周煊很早就认识了。
但据说她马上便要离开酒楼去参加宗门的修行了。
“萧萧姐,你明儿就要离开镇子了吗?”
周煊露出洁白的牙齿,强装平常说话时冷静的语气道。
萧萧轻轻的点了点头,颔首微笑道。
“是啊,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镇子了,这个酒楼明天也要当了,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
不知为何,周煊抬头望着萧萧,总有着一种再也见不到的感觉,涌现在脑海。
“不过你要舍不得我的话,可以来找我呀!”
只见萧萧清音娇柔,似乎从周煊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什么,嫣然一笑道。
周煊害羞的摸了摸脸,敷衍道。
“我才没呢……”
“我本来是想多留会的,但据说城里马上就有来招生的人了,我命虽贱,但我不甘一辈子活在这个阴沟之中。”
萧萧的神情突然严肃了起来,她的眼中透露出一种不甘的星光,却有着一种女性的独特魅力。
望着萧萧决意已去的眼神,周煊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万般后悔的一幕,尴尬的气氛在这一刻让两人说不出话来。
周煊见状,立马扯开话题。
“萧萧姐,你要去哪个地方修行呢?”
萧萧也好像察觉到了自己方才的情绪有点激动,她笑着说道。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要记得,什么机遇和本事,都是靠自己闯出来的。”
周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便沉默无语了。
望着萧萧清澈的眼眸,周煊有一刻才终于体会到,曾经被人人欺负的萧萧姐,竟有一天,能让他如此的敬佩与羡慕。
而她,却是让幼年丧母的周煊第一回体验到,这般宛如母亲的教诲是多么让人记忆深刻。
后来两人有说有笑的聊了一会,萧萧便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但方才的一席话,却被一个陌生人看在眼里。
旁边的角落,一道隐秘的目光投射在周煊的身上。
陌生人没有说话,他的穿着很是朴素,但眼神却是刻意停留在周煊的脸上,直到他离开酒楼。
周煊走着突然顿了脚步,他的嗅觉很是灵敏,方才便在酒楼中感觉周围有着一股浓厚的血腥之味。
他再次忍不住闭上眼嗅了嗅,这股浓郁的血味,闻来却是如此熟悉。
但他没有多想,见旁人安然的走在街道上,他便顺着自己的步伐,沿着镇西走去。
身后嘈杂的声音让他的心情也变得浮躁了起来,一路上,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想道。
老头子啊,这回你总该消气了吧?
周煊摇头晃脑的回到了破屋,一进屋便见到父亲正在仔细打量着那剑袋。
不经意的头回看到父亲深邃的瞳孔中闪着泪光,恍如在细细的回忆过往。
“哼,这老头子,不准我碰,自己还不是像个小孩一样。”
周煊撇了撇嘴巴,带着怨意道。
他的脚步很是轻盈,怕惊扰到父亲,故而踉踉跄跄的歪着腿走了进去,但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声震住他的脚步。
“你的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浓厚的血气?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紧紧揪住了周煊的衣领,脸上立刻大惊失色。
父亲异常的举动让周煊的心脏揪起一阵抽搐感,那股炽热的力量让他顿时喘不过气,他松开父亲的手大叫道。
“老头子你是不是疯了?”
周煊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他的眼神很是迷茫,透露出一种绝望,对上他的视线,他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怪味。
“不是你,不是你,那是谁?是他们,他们找到我了。”
周昊颤抖着双手,惊恐未定的神情使他脸上的皱纹与斑痕显得更为清晰,岁月的痕迹掩盖了他昔日英俊潇洒的面庞。
周煊吓得连忙后退了几步,虽然平日里父亲便奇奇怪怪,沉默不语。
但今日这般莫名其妙,犹如见了鬼混般吓得魂不附体的举动,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
……
十天后。
自从那次事情过后,周煊很少和父亲说上话,就连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父亲也爱答不理。
他变得异常奇怪,口中时不时吐出什么脏话,总是在自言自语,终日眼神空洞虚无,恍如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连同周煊的生活之中,不仅少了萧萧的陪伴与解闷,还没了父亲每天的斥责和教诲,也逐渐变得无趣起来。
夜晚,小小的饭桌之上,仅有着一盘花生米和两碗糙米饭,供父子二人食用。
周昊沉默了几天后终于开口说道。
“煊儿,明天过后,你便带着那把剑还有你娘留给你的那套太阴拳法离开这个镇,越远越好。”
这般显得和熙的语气倒是让周煊好不自在,苦笑了一会,问道。
“老爹你这是怎么了?”
周昊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没有回答,紧紧的握住他的双手,又是咬住牙齿,哽咽的嘱咐道。
“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打开此剑,还有,千万不要向外人提及我。”
周煊听着差点噎住,他用力拍打着自己胸口,不知道父亲吃错了什么药还是做了什么梦?
方才的一番话像是一种生死离别之言,他注视着父亲依旧严肃的面庞,吞咽了一口唾沫,随即点了点头。
深夜,周煊斜躺在屋外的石头之上,遥望着万里星河,脑海中仍然是父亲对他说的话。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星空,但憋了一口气又放下了,那点点繁星犹如钻石一般,镶嵌在天幕之中,显得非常和睦、安宁。
但美好的一幕总是这样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