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嘉四年四月,天气还是如往常一样的炎热,算起来,京师雒阳附近,已经有近两个月滴雨未落。树木无滋 人面无色 灼日当空 蝉鸣无序,为这本已沉闷已久的环境更增添了焦虑。室外行人寥寥无几,空气中蕴藏连绵不尽的热浪。
此时午时已过,未时将到,正是这种天气午休的好时辰。但这凉亭之中对坐着的两人,却是毫无倦意。西首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年人,头戴纶巾,明眸亮齿,身披通白素袍,虽是闷热无比的天气,腰间素带不松反紧,两眼直直盯住脚卧处的棋盘,不作言语。俊美脸庞上,隐有汗渍浮出额头,不知是因为天气缘故还是略紧张之由。坐在这书生模样中年人对面半丈有余的是一白发老翁,褐色绸衣,束发端坐,虽是白发盘顶,但是满脸红润色,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实际年龄到底是六旬些许还是将作七旬。同中年人一样,这老翁也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眼下棋盘,右手双指夹住一枚“黑大将军”停顿在鬓额处,却不落指,似作思考状。这中年人看他这模样,也不催促,轻抬右手袖袍,点点额头上的汗渍。
棋盘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白子黑子,东西向绸,南北向略疏,但也洒满了大半个棋盘,看这情况,对局显是时间不短。且棋局之胶着,异常激烈,不仔细看,短时间内根本分不清孰优孰劣。
两人身后约两尺距离,各站立一名妙龄小婢,虽是豆蔻之年,但也清秀之极。两人双手各捧一柄蕉扇,一前一后,上下拂动。规矩的节奏之中送来阵阵热风,相较于这空气中的股股热浪,聊有甚无。这四人东西方向或卧或立,隐隐都在轴线之上,正好占据了这凉亭十有八九之空间,美婢背后约尺于,就是凉亭的护手栏杆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老者刚要落子。凉亭西边通道,远远跑过来一人,慌慌张张,惊得通道下面两侧争食的鱼儿四处乱窜,荡起阵阵浪花。这老者脸上顿作不悦之色,举棋不定。
原来这凉亭四面环水,却是建在这府邸人工小湖正中央。北面修了五六丈长的石拱小桥,小桥落脚处用青石砖铺上米远的路面,路面北正好用石阶连上北面厢房的游廊。这桥与路皆窄,没法两人并肩。西边修的却是高于水面的铁梨木通道。通道尽头也是用石阶落脚,只是这西边落脚处连的却是跟西首厢房游廊平行的碎石行道。行道与游廊之间还有一丈半的距离,这行道左右两侧分别布满了梨花和绿柳,梨花向北一直延到北面厢房游廊下才停住。右侧的垂柳却是依湖而种,比这梨花林的气势矮了不少。
虽是旱季,但花与树皆有人浇水打理,长势盛旺,所以这仆人只有走到这通道之上,老者才看的清楚。
待这仆人近前,找到南向下首的位置站好,看到主人面带怒色,却又欲言又止。看这老者不吭声,便用眼角示意西边站立的小婢离开,老者身后的婢女也领其意,只是这老者不开口,这两婢女都不敢擅自退下。种种一切,却都被这老者尽收眼底,他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中年人,表情又恢复到先前的正经色。等到手中棋子落定之后,才缓缓张口道:“雀鸣,蝶舞,你们先退下”。
这两婢同时收起蕉扇,快步走到仆人站立处的下首,微微屈膝,行礼之后才徐徐而退。等这两人退下之后,这老者又合口不语。片刻没等这仆人着急开口,中年人突然直起上身,拜手道:“学生受教了”。
老者这才回复道:“元伟过谦了,白棋似断非断,断中有连,以不变应万变,却似变化万千”。
这中年人又拜道:”老师执黑子而不争先,光是这份气度,学生便自愧不如”
老者忽然放声大笑:“方才老夫落子,多做沉思,黑子虽不争先,但白子紧跟其后,密而不疏,老夫稍有疏忽,便是全军覆没,从这点来讲,这局反倒是老夫败了”。说完便直腰起身,等他走进仆人之时,却发现老者身长竟略高于这壮仆。这表字元伟的中年书生,也是同时起立,只是后退两步,等这老者发话。
“阿福,慌慌张张,可是伯卓遣你过来?”这被叫做阿福的仆人,听到这老者声音之中已然没有怒意,连忙凑上去回复:“大公子遣小人过来,着急请老爷回正厅议事,说是宫里来人了。刚才小人着人在北面没寻到老爷,听看房的说看到老爷早食过后,便上了拱桥,所以小人便着急从西边过来了,打扰到跟老爷跟费先生的雅兴,多多见谅!”。
原来这凉亭本可直通北面正房,但府上人都知道这北面拱桥确是为这老者独建,当年修这凉亭之时,铁梨木多有结余,但这老者又从西北凉州多运了一些山石,请能工巧匠打磨许久,才出得这高拱形状。桥成之后便鲜有人走动,只是这老者喜欢在三食之后,到凉亭小憩。丫鬟仆人便有送糕点茶水,也都是从西边过来,久而久之,已成了梁府的规矩。所以这阿福虽然在府里多年,又兼管家之职,也是不敢坏了这已久的规矩。一家之主的威严,可见一斑。
这老者正是顺帝朝执金吾梁商,皇后梁妠之父。去岁之时,朝议拜为大将军,老者坚持不受,后来干脆称病不朝,每日闲暇,便和府里宾客掾属清谈论道,酌酒对弈,又或赏花弄木,至今已有将近一个年头,府里大小事务凡交于长子梁翼负责,倒也逍遥自在。
这中年书生姓费名讽,表字元伟,江夏鄳县人,费氏在鄳县也是大族。先前梁商父辈承蒙圣恩,从九真郡北归之时途径江夏,费府上下,主仆尽出,大宴三日,以安梁氏舟车劳顿之苦。这费讽当时年幼,为费氏庶子,当时商父见他聪明伶俐,隐有才气,费氏倾力之交,便有了收徒之念。这费氏家主见梁氏又眷上恩,本就有意深交,正值正妻黄氏仅有女出,当时便将费讽过继到黄氏之下,算为嫡出。见费氏家主如此厚意,当时便定了师徒名分。等到回京之后,便着人将费讽接到府上,名为游学,实为承故人之恩。梁父在世之时,费讽多在府上,顺便游历京师;梁父过世之后不久,费讽已是十有五六,便学归故里。等到梁商袭了爵位,去岁称病在家,便想到故人之子,便修书一封,召来梁府,是为掾属。所以这两人虽是年龄相差较大,却有亦师亦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