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万,依照叶家的财力来说只不过是个小数目。但这个数额明显超出了叶家应该偿还给丰家的了。更何况照顾小姐的抚养费一直都是由叶家支出的,教养方面也是主要由叶老爷子和孙裕棠负责,丰家只不过是代为照顾。给周玉兰额外的费用则是叶枫霏的意思,照理说她理应是与其他丰家人一样待遇的,就算要给,这笔钱也不应该给周玉兰,而是给孙仙玫。周玉兰毕竟是丰家的外来人。
那周玉兰有没有把她当做女儿看待过呢?她不清楚,但她是没有把周玉兰当做一个母亲来看待的。幼童时期,她由孙仙玫老夫妇和老院长叶永元带大,而周玉兰在外上班打工;青春时期,她开始懵懵懂懂地启发自我,初次接触到世界的黑暗面,对这个世界提出质疑,她没有耐心解释,对她的追求加以冷嘲,对她的疑惑惹讽;高中那段最艰苦的时候,她没有体谅她的辛苦,与她清算学习的费用,可笑,这钱还不是她自己的。
她说她是她的母亲,她没有尽到照顾女儿的责任;她说她是她的母亲,她对教养女儿的义务以各种理由推卸。她何德何能有资格被称为 “母亲”呢?
思及过去的种种,反反复复的,都是那些心寒的。叶枫霏的脸色逐渐僵硬起来,冷冷地丢给她两个字,“不给。”便拂袖而去。
周玉兰被她强硬的态度先惊了一诧,随即便拖住她的胳膊,说,“你反了天了,你今天不答应就别想走。”
叶枫霏直被自己的继母作得恶心反胃,命令跟随的侍者,“把她拉开!”
在丰家楼下做客的何殊见她匆匆跑下楼来,一副怒容,便问:“
怎么了?”
她停驻下疾行的脚步,收拾了一下自己快要覆天盖地的失望与愤怒,强颜欢笑说:“家里有点事情,我们先走吧。”
黑云压城,紫电隐现,瓢泼大雨倾城而下,雨幕之下的申城如梦如幻,仿佛要稀释在人世间。
长久以来的隐痛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让人透不过气来。
叶枫霏没有抽烟的习惯,但此刻她很想自暴自弃地点支烟。
何殊见她长久不语,冷峻的五官上又填了道沟壑。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他的义妹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底,即便心尖处的伤口被焖得化脓流血,也不会轻易告诉其他人。
这不像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样子。
想到周玉兰与丰家格格不入的奢侈模样,再联想起她对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丰瑞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何殊隐约地猜到了,但毕竟只是蛛丝马迹而已,也不敢武断。
何殊紧盯着雨刷器前方模糊不清的路况,操控着方向盘,谨慎地在大雨中穿行。他努力放缓自己的说话的语气,“刚才是不是和伯母吵架了?”
叶枫霏缩在后座的角落,无神地望着窗外的某个焦点,眼角还有未擦去的痕迹。她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尚未出生的胎儿。这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她“嗯”了一声,带着含糊不清的鼻音。
前方有辆大货车缓慢行驶,堵住了前方大片空白路口,何殊把车开进转弯道,踩下油门,很有技巧性地超过货车,进入正常行驶车道。
“是因为伯母觉得你很少来陪她吗?”根据FBI犯罪心理学,如果你想要知道一件事的真正答案,那只需要故意提出一个错误的假设,那么被提问者必定会急于解释而给出正确答案。
果不其然,只见她冷笑一声,说,“她才不会稀罕我陪不陪她,她只稀罕我的钱。她张口就问我要三千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真当自己是叶家的正牌太太了?我妈的墓碑还在墓园里立着呢!要说教育抚养,这些责任义务他们丰家又何曾尽到?我顾念着旧情对她百依百顺,却没想到被反咬一口。”
说完叶枫霏不住地颤抖,心里的寒意要透过骨髓蔓延到浑身血液里去。
何殊透过后视镜瞥了眼义妹的发白的脸色,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握着方向盘将车开到车库,问,“那周伯母有跟你说要这三千万用来干什么吗?”
“没有。”言罢她又冷笑,“她吃穿不缺,要这么多钱来做什么?肯定没什么好事!”
下了车,何殊帮她开了车门,他握着叶枫霏冰清玉洁的纤细素手,温声安抚道:“周伯母的事交给哥哥来办,你就不要操心了,到时候等哥哥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再和你商量怎么处理,怎么样?”
叶枫霏此时被周玉兰气得神志不清,确实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弄清真相了,只强笑着说些感激的话,“嗯,那麻烦哥哥了。”
见妹子眉间的愁思终于熨帖了半分,何殊心中也跟着舒坦了些,在她额头上揉了揉,宠溺道,“女孩子不要总皱眉头,不然会长皱纹的。”
车库里温凉的暗黄色灯光斜斜地打在比自己高二十公分的兄长身上,他的阴影如同羽翼一般笼罩着她。
叶枫霏心中悸动了一下,似有委屈的泪意想要涌出,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挣扎了一下,从他的阴影中走开了。
一场大雨把申城洗涤得清亮,所有的烦恼都化作了阳光下的水蒸气,随着凉爽的海风飘走了。
大四这一年与她相伴的是一沓沓厚重的试卷与参考书,早晨、下午、夜晚,如果没有老师布置的采风作业的话,基本上都在图书馆里度过。这些天,为了准备考研,她连家都不回了。明明家门口离学校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她却活生生变成了住校生。
至于她与陆江离,仍然维持着镜头上恩爱小情侣,私底下聊骚好哥们的状态。也不是没有和陆江离讨论过要不要公开分手的事情,但都被陆江离以“容易被媒体抓住把柄炒作”、“风险太大,会影响他接戏”之类的理由给回绝了。
而傅庆祯……叶枫霏打开手机,翻开曾经合拍的照片。那时的他们穿着校服,稚气未脱,在摩天轮与蓝天白云之下浅吻而笑。
她视线的焦点凝聚在手机屏幕上,屏幕上投射出画着精致妆容的半熟女大学生与照片中的女孩五官相似,但因为气质大相径庭,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回想起以前与傅庆祯的种种,心中调侃自己:那时候好像才十四五六岁吧?他们俩也太早熟了!
她今年要考研,还没想好要考到哪里去,可能会留在国内,也可能出国……无论怎么样,以后见面的可能性都很小了。从此以后便真的是天涯两相隔了……
叶枫霏长按着照片,手机的功能里跳出来一个删除的标志。胡思乱想中,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删除键。她心中一慌,马上打开“垃圾桶”,又把照片复原了。
还好手机里的删除并不是完全删除……
只是个照片而已,就当留个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