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开战那天,之秋还在曲阜孔府上做客,他义父吴蕴山和孔家是姻亲,介绍他和衍圣公孔德成认识,孔德成虽然只有十七岁,已经在书法、金石上小有成就,喜欢结交文人雅士,之秋和一帮朋友在此已经住了多日,听说华北战事再起,之秋放心不下家里,即刻向孔德成辞行。衍圣公听说之秋家里有即将临盆的妻子,也不便强留,便拿出一幅康有为的字相送,以及一张众人在孔府花园假山上的合影。
之秋辗转乘坐马车、长途汽车和火车,风尘仆仆来到家里,在门口就听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顿时心中一喜,这动静像是男孩啊,进门,看到满天挂的都是尿戒子,母亲刘邵氏亲自拿着针线簸箩缝制婴儿衣物,他便更加确定这回真的是男孩了。
这是刘氏一脉在徐州府的第三代,刘太公的嫡长孙,之秋的长子,一个七斤半重的健康男婴,在取名字上之秋没有犹豫,按族谱辈分,儿子是长字辈,生在华北鏖战,平津陷落之时,就叫长平吧,取长久和平的意思。
长平满月的时候,淞沪战争正激烈,之秋拍了电报询问平安,得知春宝一家安然无恙,一颗心才放回肚皮,大敌当前,满月酒也没心思做,刘邵氏倒是欢天喜地,计划着将太公的灵柩发送回济南祖坟安葬,弘福寺前的浮厝已经停了整整十年,终于到了入土为安的时候。但是之秋说黄河天险未必能挡得住日本人,济南很可能成为战场,迁灵的事儿还是再等等吧。
报纸上说,上海民众踊跃捐款捐物,支持抗战,赈济难民,徐州也有那有识之士号召募捐,此等事之秋向来是不居人后的,他和家慧商量,是不是拿出一到二百块钱来表示一下,家慧说,家里已经拿不出二百了,凑一凑能有七八十块钱,但是都捐了下个月就没洗下锅了。之秋很惊讶,他是不掌家的,只顾在外面风花雪月,家里经济大权原来是刘邵氏在掌管,家慧过门之后,贤良淑德勤俭持家,刘邵氏便把大权下放,自己只顾吃斋念佛,大凤再一走,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家慧一个人在操持。
之秋很震惊,他问钱都哪去了,沭阳县那五顷地的地租,还有上海林记的股金,不都是钱么。
家慧给他仔细算账,去年旱灾,颗粒无收,哪来的地租,上海打仗,林记停工避难,,股金也要受到影响,家里只有开销没有进账,光是这些年之秋在外面访亲会友花掉的路费盘缠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加上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能省下七八十块钱就算不错了。
之秋沉默半晌,说要不然让张姐下个月别来了,张姐是刘家的帮佣,每月八块钱工钱,这笔钱可以省下来,但是就没人照顾母亲了,让家慧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伺候老人,怕是忙不过来。
家慧说只节流不开源哪能行,我倒是有个法子,张姐一家人在外面也是租房,不如把南屋租给她住,权当抵了工钱,西屋空着,也能租出去,你也别老出去游学了,找个差事干干,好歹也能有几个进账贴补家用。之秋说我明天就去托人找个差事,可是捐款的事情咋说?家慧便拿出一枚金戒指说把这个捐了吧。戒指是家慧的陪嫁,拿去捐款实在不合适,最终之秋把只捐了五块钱,又过了几天,他托人进了文亭街小学当教员,每天穿着长衫,拿着教鞭去教小孩识字,他备课的时候看到课本上印着:猫捕鼠,犬守门,各司其事,人无职业,不如猫犬。心里不免有些惭愧。
春宝的信寄来了,信上说上海打仗,留母亲常住,让家里勿念,另外告诉之秋一件事,那个和之秋有过一面之缘的福州商人黄令九,一二八事变之后就弃商从戎,加入了广东陈济棠的空军,这次淞沪会战黄令九驾机轰炸日军司令部途中被高射炮击中,跳伞不幸落入敌占区,为免被俘之耻辱,举枪自尽,英雄气概连日寇都为之折服,专门停战半小时,在两军阵前移交了烈士遗体。之秋看了壮怀激烈,拿了二胡去院子里拉了一曲《满江红》,以慰英灵。
千里之外的上海,春宝也在听着收音机里的满江红,手边摊着一叠报纸,心情悲愤不已,恨不能抛开一切,只身前往闸北投军,抱上一捆手榴弹和日寇的装甲车同归于尽,轰轰烈烈的死去,也比这样郁闷的活着要强,但是他不能死,母亲还需要他赡养,岳父去年小中风,身体每况愈下,如果自己死了,这个家就塌了,剩下孤儿寡妇一群女眷住在这鱼龙混杂的租界,难免不引起歹人觊觎。
原来活着比死难,春宝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楼下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春宝有些心烦,打算出去散步,下了楼梯发现是母亲在抱孩子,约翰姓陈,这一点让母亲极为满意,腰杆也硬气了许多,因为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自家儿子不是入赘的女婿。但约翰应该姓傅,或者姓林,春宝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为了每一个人的体面,他不能说破,还要装着很疼爱的样子在小孩子脸颊上摸摸,然后才出门去。
上海周围战火连天,租界里却歌舞升平,工部局动用了几千工人,连夜从西门斜桥开始,沿着陆家浜在整个法租界边缘起了一道两丈高的砖墙,英美租界也用沙包和铁丝网把整个区域围起来,以保障安全,此时两个租界的人口已经高达三百五十万,当局组织了三百八十处难民营安置这些涌入的人口,天蟾舞台住了两千人,玉佛寺住了四千人,静安寺是五百人,即便如此,还是有人露宿街头。春宝沿着霞飞路往西走,忽然灵光一闪,林老板曾经说过,只要有人做生意,算盘厂就不会没生意。租界虽然人满为患,这些人并不是身无分文的穷人,而是带着行李细软来的,为了讨生活就一定会做工,做小买卖,做买卖哪有不用算盘的,想到这里,春宝激动地全身发抖。
八月十四日,南市一场大火烧了几千间屋子,林记铺子幸免于难,存在里面的机器设备完好无损,春宝立即找人找车将机器拉到租界来,又把工人聚拢了一批,就在自家石库门房子的一楼里开工生产,经过仔细考量,他认为当下市场需要的是廉价的简易算盘,因此弃用优质红木,改用硬杂木制作算盘的据和梁,档改用竹质,算珠采用上一下四,档数也从常规的十五档改成九档和十一档两种,这样一来,生产周期快,价格又低,只是不知道市场认不认可。
事实证明春宝押对宝了,这场仗一打就是八年,租界成为沦陷区中的孤岛,经济畸形繁荣,如同他预料的那样,难民为了生计跑起了单帮,从租界购买煤油、肥皂、洋火、灯胆、洋钉等五金洋杂到四乡贩卖,又从乡下搜罗大米到租界出售,两边赚取价差,这批人对算盘的要求就是小而便携,廉价而耐用,林记靠这个赚了不少钞票,另外春宝存在浦东仓库里的木料和铜材也随着物资的日趋紧张而价格暴涨,春宝非但没因战争而破产,反而发了横财。
春宝有了钱,依然按时给之秋汇款,算作股息收入,他又租了一处铺面,前店后厂,把车间从家里挪了出去,他经常说自己赚的是国难财,所以更加的乐善好施,每月的收入维持厂子的运营和家里七口人的开销,其余的都拿来行善积德,给育婴堂捐钱,给难民营捐钱,给红十字会捐钱,有时候还自家买米煮粥,开粥棚赈济乞丐。
有一天中午,天上下着濛濛细雨,春宝打着伞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门口蹲着一个讨饭的老头,身躯高大,花白头发,背着褡裢,脚下一双草鞋,春宝掏了几个铜元想丢过去,忽然想到如果父亲活着,大概也是这般年纪吧,心里就不免有些酸楚,于是搀起老乞丐,邀他进门,老乞丐倒也不推辞,随他进了家,正巧饭菜坐好,一家人围着饭桌正等春宝回来开饭呢,见他领了个乞丐进来,顿时全傻眼了,尤其宝珠,简直怒不可遏,在家门口施粥也就罢了,居然带着捡来的乞丐登堂入室,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她放下筷子,借口喂孩子,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春宝并不理会妻子的抗议,他拿了凳子,请老乞丐在自己身旁坐下,让娘姨用大碗盛饭,娘姨知道老爷的脾气,拿海碗盛的满满的,用装饭的铲子压得瓷实了,又在上面堆了个尖才端过来,春宝又从橱子里拿了黄酒,和老乞丐边拉家常边喝酒,老头不卑不亢,应对得体,看得出原先也是个体面人,他说自己是宁波人氏,姓钱,祖上出过一任户部尚书的,逃难途中与儿孙走散,人海茫茫,寻找不到,只能沿街乞讨,幸亏遇到了陈大善人,不然饿死街头也未可知。
全家人都沉默了,战争让无数家庭流离失所,他们有屋住,有饭吃,团团圆圆的,乱世之中这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老乞丐吃了一碗饭,大凤心好,又要去装饭,老者说不必了,我就不叨扰了,这里有一件东西,我送与陈大善人,说着从褡裢里拿出一具算盘,轻轻放在桌上。
这把算盘别说春宝,就是林延鹤都没见过,九档、无梁,檀木框,籐档,包浆厚实,幽光沉静,玩古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很有年头的古物,春宝收藏古董算盘也有些年头了,真的假的见的多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他当场就呆了,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宋代算盘!等他醒悟过来要取巨款付给老乞丐的时候,才发现人不知何时已经飘然而去了。
后来春宝找同业中的资深人士鉴定,大家都说这极有可能是宋代的算盘,至不济也是元朝的,总之陈老板捡了个大便宜,故事越传越广,也越来越邪乎,有人说老天爷念春宝善事做得多,特地派算盘仙人下凡来给他送宝贝的,对于这类谣传,春宝只是付之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