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严寒的夜
在赵春华心里,冯丽娟的唱歌他欣赏,但冯丽娟的做事他的确瞧不上。
有一次赵春华同村里玉树等几个男孩去沙井村那边玩。经过冯丽娟她们村里的时候,正遇到冯丽娟挑水。
也许她迎面看见赵春华他们这么多男孩面向她走,她发了慌。
赵春华看见冯丽娟双手像老鹰张开翅膀那样平把在两端扁担上,紧张得要命的往前跑,桶里的水却几乎全都泼洒在那村庄中间的泥土路面上了。
那时赵春华曾在心里嘲笑冯丽娟是那种“资产阶级大小姐”,如今听父亲这么一说,他反倒从心里同情起她来。毕竟冯丽娟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啊!
要赵春华跟吉顺嫂子的表妹成亲,是父亲的决定,日子就选定在农历正月初八,据说有开年大发的意思。
赵春华的年龄不到,吉顺嫂子说,有那证没那证没关系,反正是有鸡天也亮,无鸡天也明。等到了年龄再去补办一个就是了。
慧琳姑娘已铁定了心要跟赵春华在一起,一直跟赵春华住在一个房间里。
开始赵春华犟着要搬出去住的,可是父亲避开慧琳给的两个耳光打的他头冒金星天旋地转。他就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赵春华是个见了女孩就要脸热心跳得要命的人,如果让他单独跟某个女孩在一起,他会颤抖得全身哆嗦,会赶紧找个理由逃开,如今却逃都没地方逃。
沉沉的夜,是那样漫长而又漫长。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赵春华睡醒了,感觉到慧琳也是醒的。
慧琳转过身来,伸长手臂搂住了赵春华的双臂,,将她的脸颊紧贴在赵春华的颈脖上。
第二天,他们一同出双入对去生产队出集体工,言语举止都显得默契。
母亲看出他们的变化,于一声声轻轻的叹息之后,只频频的把旱烟抽的更多。
夜里,那位尖嘴狭长脸的工作队队长李开放不知道从那里闻到了气息,立即派两个民兵把赵春华和慧琳叫到他的“斗批改”工作队办公室去。
以前赵春华不怕他,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辫子被他抓住。
现在不同了,不到年龄的他,家里居然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女人,这件事是猪嘴捆得住人嘴捆不住。
他可以让赵春华上台去挨批挨斗,还可以让赵春华敲着铜锣去一边走一边喊的游乡游村。
李开放嘴里叼着一根烟,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在赵春华的脸上转来转去。
他的手里捏着一支笔,随着他的脸色的阴暗不定的变化,那支笔在那个本子上敲得“得得得”地响。
屋子里气氛紧张,就像那暴风雨就要来临的时候。
“你现在还不到十七岁吧?真是胆大包天啊!”
他的话如同那顷刻崩塌的雷鸣暴雨。
赵春华看见他的目光射到了慧琳那娇艳细嫩的脸上,他的那个大大的喉结还咽下了一口口水。
赵春华想到晚上斗批改工作队开会时他把他的脚紧靠在那个曹新水娇美的妻子脚上的情景,真后悔不该让慧琳也跟着来。
“不办好法律手续就结婚,你知道那是违法的吗?”他阴鸷的双目光射向赵春华,语气像泰山压顶。
“回去,马上写一份深刻的认识交到我这里来!”他对着赵春华严厉的吼。
赵春华看看慧琳想要说叫他让慧琳一块离开。
但是慧琳却摇摇手让赵春华先出去,自己单独留了下来。
赵春华要等着慧琳,李开放却一再挥手叫赵春华走。
他的斗批改工作队办公室就设在原来生产队的仓库里,外面是一个大晒谷场 ,晒谷场的外面有围墙,仓库门正对着围墙门。
而且,围墙的两边各站立着一个荷枪民兵。
然而,那两个平端了上着尖利的刺刀的步枪的民兵却像如临大敌一样对他虎视眈眈,见他不肯离去,不时大声地呵斥他快点离开。
良久良久,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慧琳才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赵春华发现她很有一点不对劲:他刚刚伸手一抓住慧琳的手,发现慧琳的手竟然颤抖得那么厉害;而且慧琳的牙齿居然也哆嗦得“哒哒哒”地敲响。
赵春华想看看慧琳到底怎么了,可是由于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赵春华连忙问慧琳:
“好好的你!到底怎么啦?”
“没事,也许那个仓库里头太冷了。”好久好久,慧琳才幽幽的说。
赵春华还要问,耳边传来了他的担任生产队长的大钟叔通知开会的喊声:
“喂——,大家注意了!今天晚上各家各户,男男女女,都到人民公社那个做大食堂的堂屋开会,斗私批修呀!”
当大钟叔的声音从村庄的这头响到村庄的那头,慧琳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对赵春华说:“不要多想,你开会去吧。”
赵春华一把拉住慧琳:“走,我们一起去。”
可是,慧琳却犹豫了犹豫,对赵春华说:“我感觉肚子有点隐隐的不舒服。娘在家里,我回去歇歇再去开会吧。”
赵春华温存地对慧琳说:“我先送你回去。”
“你去吧。去晚了要扣工分的。”慧琳推了赵春华一把,柔声的对赵春华说。
赵春华坚持:“慧琳,还是我送你回去再来吧。”
慧琳小鸟依人般柔声地对赵春华说:“回家就这么几步,还有娘在家里呢。”说罢慧琳再次用手推了推赵春华向那个开会的地方走,自己迈步向回赵春华家里的那条巷道走。
十二年前做过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那座上下连通的两个大堂屋里,已经燃起了两大堆熊熊的火。
白天刚刚砍下来的大块栗木柴,刚刚扔到那大火堆里,只是滋滋地几声轻响,稍许吐出几缕白烟,便接上了火熊熊的燃烧起来。
当赵春华靠近火堆旁时,那火苗竟然烤得他的脸庞有点热辣辣的痛。
那些在人民公社时期大炼钢铁中没有被砍掉而侥幸存活下来的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参天大栗树,在通宵达旦的漫长斗私批修中,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最后变成了一点点白色的灰烬。
随着寒风的扰动,它们像无数玉色的蝴蝶,轻轻的飘逸而去。
熬夜熬到赵春华十分努力也很艰难的撑开他的眼皮时,已经是到了下半夜的三点钟了的时候,赵春华看到那个斗批改工作队队长李开放的一双鹰隼一样阴狠的目光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他的声音也让人听起来全身都要打起鸡皮疙瘩:
“在当今阶级斗争的社会里,每个人的身上都镌刻着阶级的烙印。别以为你是贫农的儿子,你就干干净净,像一颗洗得白白净净的白菜!要这样想,你就大错特错了!别以为你出身贫下中农家庭,我就剃不了你的那个头!还是那句老话:不听我的话,哪怕你担担能挑起一百八,我也要叫你的裤子打疙瘩!”
“裤子打疙瘩”是一句本地方言,意思是让你穷得吃不上也穿不上,裤子上补丁摞补丁,最后连补丁都无法再打,只能将那些破旧的地方结成疙瘩继续穿。
之后李开放还说了一些什么,赵春华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在赵春华的耳际反反复复震动着他的耳膜的,就是那一句:
“哪怕你担担能挑一百八,我也要叫你的裤子打疙瘩!”
“哪怕你担担能挑一百八,我也要叫你的裤子打疙瘩!”
“哪怕你担担能挑一百八,我也要叫你的裤子打疙瘩!”
那个时代,科学技术水平不高,没有好的化肥农药,又加之缺乏优良的品种,大集体生产的粮食极少,农民一年中口粮能够分到的稻谷不到三百斤。
农民们用来填饱肚子的是瓜菜半年粮。肚子里没有干货,干活只能悠着来。
出集体工,经常是“出工人等人,做事人看人.”。能够不吝惜力气,在集体生产中担担都挑一百八十斤的人可以说是天下少有的大公无私的人了。
有力气肯为大集体出工出力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在那个斗批改工作队队长流露出来的意思里,干活努力是没用的。
快要散会的时候,工作队队长用了阴沉沉的声调宣布:
“鉴于赵春华的不打结婚证就结婚,兹决定让赵春华到公社去学习锻炼五天。”
赵春华的心里暗暗叫苦,谁都知道,去了公社不光要做苦力,还要自带口粮,生产队还不给记工分。如果长此以往,那他赵春华就真真正正要裤子打疙瘩了。
散了会,雄鸡都已经叫过了一次,赵春华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躺到床上。慧琳长长叹息了一声,说:“弟弟,没有想到我爱你却害苦了你。你没有错,错的应该是我呀。”
赵春华默不作声,只是用自己的手臂紧紧的揽住了慧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