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到了弘治二年冬,这几个月以来,小店也在杉正重的操持下渐渐有了起色。恍然间大内义尊竟然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异国他乡和光同尘的过上一辈子,做点小生意,闲来和杨德才夫妻俩喝喝酒聊聊天,这样的生活想来还真不错。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虽然远在海外,但是如果除夕这天不庆祝一下,吃个团圆饭,大内义尊和杨德才夫妇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而且这时的日本也有过农历新年的习惯。所以四人一合计,决定热热闹闹的操办起来。
这天大内义尊把小店休业,杨德才也把铺子里的帮工和学徒都先打发了回去,四个人就聚在家里准备过年需要的东西。杉正重负责置办年货,温晓姝就负责把家里桌椅板凳抹得一尘不染。杨德才和大内义尊没分配到工作,大眼瞪小眼之后两人决定来捣鼓春联和年画。真做起来,一个小小的福字就难为住了这两个大老粗,杨德才拿起账本能写的溜熟,一个福字写下来却是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大内义尊就更不用说了,一杆毛笔被他握剑一样紧紧攥在手中,还没下笔,就感觉手上像是有千斤重量一样,抖得厉害。好容易解决了福字的问题,两个人又为春联是写“五湖四海皆春色”还是写“喜居宝地千年旺”争得脸红脖子粗。
一番打整下来,人人都觉得彷佛旧年里的一切不顺心,都随着灰尘一起被拂拭而去。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就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再烫上一壶清酒,看着窗外柳絮一般的白雪,一起期待着新年的到来。
噇噇噇,两杯热酒下肚,正觉肚子里暖烘烘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真是的,这时候还有谁来!”杨德才嘟哝着:“小子,去开门看看去。”
大内义尊也不以为忤,嘿一声,转身就去开门了。
门外一个三十多岁的清瘦汉子立在雪中,脸上的神情甚为憔悴,身上的衣服也多有破损,右手提着一柄不似日本的厚背大刀,左手将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搂在怀中,那孩子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嘴唇好像都有点乌青。
那汉子看到屋内如此中国味儿的布置,明显楞了一下,这才闷声用汉语问道:“这里可是茗屋?”
“正是,客官,你是……”大内义尊好奇的问道。
那人也不回答,自顾自的从义尊身边挤进门来,走到桌子前,啪一声,把手里明晃晃的钢刀拍在桌上:“店里可还有吃的,给我打包些来。近些日子短了用度,这刀却是好刀,便用这刀抵这饭钱如何?”
杉正重听到这话,哗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紧张的看着来人。大内义尊也心里一紧,这段安逸的日子过下来,早已经没了原来的警惕,乞活还放在墙角那边的柜子上。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紧张的气愤瞬间弥漫开来,还是杨德才老于世事,立马站起来赔笑道:“这位好汉何须这么客气。”一使眼色让温晓姝在厨房包了一包吃食,又封上一封银子,双手递上:“行走江湖谁都有个不趁手的时候,这些许东西好汉且拿去自用,宝刀可就免了。”
那汉子踯躅片刻,扫了一眼屋内几人,只伸手拿了那包吃食,犹豫了一下,又把桌上那壶温酒收到怀中,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听到大内义尊这声喊,几人顿时又紧张起来,杨德才暗道要坏,那汉子也收回刚跨出门槛的脚,转头木然看着义尊。
大内义尊赶紧道:“这位好汉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外面天寒地冻,可是有去处?”
听到这话,其他几人,包括那汉子都暗暗松了一口气。那汉子面无表情的看了义尊一眼,又转身要走,跨出门槛之后,想了想回头含含糊糊说了声:“多谢。”再不停留,往雪中去了。
那汉子一走,温晓姝赶紧把门重新关上,杨德才心有余悸的责备义尊道:“你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种瘟神赶紧送走就好,你还跟他费什么话!”
大内义尊奇怪的问道:“你看不出来他好像也是汉人吗?”
杨德才有气的说道:“我当然看得出来他是汉人,我还看的出来他是海贼!”
“海贼?”大内义尊疑惑道。
杨德才教训道:“你没看他脸上的皮肤,那是常年漂在海上被海风吹出来的,还有虎口上的老茧,还有那吃人一样的眼神,你啊你!”
“既然是海贼,为什么还这么有修养?还带着一个小孩?”大内义尊好像还是想不通。
“你……”杨德才被钻牛角尖的义尊气得语塞。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他一个陌生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还会有去处?”大内义尊说着,拿过乞活,便追出门去。
“这个笨蛋,不知道撞了哪门子邪?”杨德才看着追出门的大内义尊,急得团团转,却又放心不下,想了又想,抄起一根擀面杖和杉正重一道也追了出去。
雪地里的脚印特别好认,大内义尊顺着脚印一路追到了町外的树林里。义尊远远看到,那汉子用捡来的树枝在地上铺了一块坐处,把怀中的孩童小心翼翼的放到树枝上。看着冻得发抖的孩子,又脱下自己的衣衫给孩子紧紧裹上,自己则光着身子盘腿坐在一旁。那汉子似乎也顶不住寒冷,拿出怀里的温酒喝了两口,又给孩子小心喂了一口,这才拿出吃食准备吃。
咯吱,大内义尊走近的时候,不小心踩响了地上的枯枝。
“谁!”那汉子抓着钢刀跳了起来,紧张的看着四周。
“好汉放心,是我!”大内义尊把乞活插在腰间,伸出双手表示自己毫无敌意。
那汉子看到义尊,明显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刀却仍然没有放下:“你来这里干嘛?”
“此间正下大雪,好汉身上衣衫单薄,又要露宿野外,如何能受得了。”大内义尊关心的说道。
汉子道:“你倒是好心,难道不怕我是强盗吗?”
大内义尊笑道:“好汉说笑了,你先说愿以宝刀抵饭钱,之后又只取吃食,不拿钱财,可算是有礼有节。如此一人,在下相信不会反害于我。”
那汉子表情软了下来,却依然拒绝道:“多谢小哥好意,只是,在下……”
大内义尊抢先打断他道:“你就算自己支撑的了,难道也不顾你儿子吗?”
那汉子听到这话,明显心中一动,怜爱的看着裹在衣服里瑟瑟发抖的孩童,嘴唇动了又动,却不知是因为面子还是什么,憋了半天只含含糊糊说了句:“他不是我儿子……”
“不是你儿子?那你还如此……”大内义尊说道。
这时,杨德才和杉正重也跟着赶到了。
大内义尊也不纠结刚刚的问题了,转身乞求的看着杨德才说道:“杨老板,这天气在树林里会冻死人的,我们让他回去留宿一宿可好?”
杨德才看看那汉子,又看看义尊,犹豫好半天,恼道:“罢了,罢了,你这惫懒厮今日都如此急公好义,我同是汉人,岂能见死不救。”
得到肯定的回答,大内义尊又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那人。
那汉子看看义尊,又看看孩童,终于彻底软了下来:“小哥今日之恩,蒋洲他日必报。”
大内义尊这才知道这汉子名叫蒋洲,上去亲热的拉着他手道:“走走走,回去再说。”
“不过,”杨德才补充道:“回去之后,这孩子得跟我们睡。”
蒋洲一想,自己来历不明,只有把柄抓在人家手里,人家才会放心,这个无可厚非。蒋洲看着孩童冻得乌青的嘴唇,颓然道:“这孩子身世孤苦,还请各位怜惜。”
这下杨德才爽快的应了下来,一把抱过这可怜的小家伙,走在前头。
一行人回到家中,温晓姝把菜热了热,又重新烫上一壶酒,端上桌来。
蒋洲对着几人又是一番感谢,大内义尊笑道:“兄台不必客气,你这作态哪里像个海贼,倒像是个酸秀才。”
蒋洲苦笑道:“义尊怎生得知?在下正是嘉庆二十八年的秀才。”
大内义尊听到这诡异的答案,顿觉愕然。
杨德才两杯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好奇道:“哟,还是秀才公,那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蒋洲也喝了两口酒,驱走了寒意,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娓娓道来。
嘉庆三十三年,汪直雄霸海上,自称徽王,并向朝廷呈《自明疏》,愿与民同利、为国捍边,乞开海禁。当时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深明其于国有利,欲行招安之事,蒋洲自告奋勇前去与汪直交涉。经过两年的相处,汪直答应了招安之事,并且上岸投奔胡宗宪。哪知道,朝廷只是畏惧汪直势大,将其骗上岸之后,便由太监王永主持将其斩首,家属发边充军。胡宗宪亦被以收受贿赂之名弹劾,一时大惧,足不敢出户。
蒋洲心感其冤屈,袭杀押送的官兵,救出了汪直唯一的儿子,逃亡海上。谁知,汪直死后,一众海贼再无禁制,分裂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势力,相互攻伐。蒋洲本想带着依旧忠于汪直的海贼前往九州落户,哪知道原本服服帖帖的岛津家,眼瞅着汪直不在了,突然发难。蒋洲等人抵挡不住,被打得仓皇逃窜,一路丧家犬般东奔西跑,最后流落到了直江津之町以北的一座岛上。
(俺胡汉三又回来了,各位且放心,在下虽然有时候更新得慢,但是绝对保证完本,还请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