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岳父买了刁仁夫妻在家,儿子有了奶妈哺乳,觉得甚是得意。而这件事我并不知道。原来买刁仁这一日,适值我往乡间母舅家去了,隔了两日回来,方才知道。
岳父叫刁仁叩见姑爷,我才见到这个刁仁,将他仔细一相,但见他容貌有异,生得:蛇头鼠眼,面似橘皮,鹰嘴鼻,连腮胡;满面凶恶之不好看,开口!淡之甘如蜜。
虽然我不懂得相面,但是看人也有几分经验,就觉得这个刁仁不像是好人。至于怎么不好?倒说不出,但是,感觉这个人不是善类。
于是,就按照他自己说的那个旅店,仔细调查一番,没有结果,后来,我趁着去扬州办事的机会,寻找到了他说的那个妹夫家打听消息,终于知道了此人的来龙去脉……
呵呵,你道刁仁是什么样人?原来是山东红花铺人,世开旅店,他父亲叫刁鳄、其母张氏,姿色平常,专在店中牵云布雨,勾搭那些来往的骡夫,都到他店里下,所以他的买卖,比别家更闹热几倍。
只是暗中来,明中去,一生以赌为命,所以挣来挣去,还是一双空手。他父母死后,仍习旧业。
邢氏亦传了婆婆的衣钵,只因他的姿色比婆婆更高几分,所以刁仁只许他招接来往之客,不许他勾搭骡夫,这就是他之营某(谋)。正是:青出于蓝,强宗胜祖。
却说刁仁平日爱赌,除了赌之外,件件刻剥,件件要占些相应。倘见了人的,不拘大小物件,他心爱了,便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才快活。
又能阳施谄佞,阴布牢笼,专交结匪类,损人利己,奸盗诈伪,件件俱全。若论他的做人,正是:谓他狼虎而不足,加之蛇蝎则有余。
谁知这刁仁,真是小人中之穷凶极恶也,一完,奈囊中已荡然矣。在本地又羞又气,住不得了,遂挈家搬至扬州,希图捱在妹子身边。不想妹子死了,弄得进退两难,却得岳父买了他。
我在扬州刁仁妹夫处了解了他的行状,觉得应该告诉岳父母为好。晚上与岳父、岳母吃酒之际,对岳父道:“小婿看那刁仁,一股凶气,状貌狰狞,必非良善之流。
“即他妻子,亦不像良家体格,况又是外省人,未知来历。若依愚见,此人不可收用他!”正是:虽然无妄之失,难免莫大之祸。
岳父这时正为小少爷有了奶妈得意,听到我的话不以为然,说道:“贤婿休疑,此人貌恶慈善,言语井井〔有条〕,〔事〕事周到,尽可用得,且并不较身价,看来是个忠厚〔之〕人。”
我接着说道:“他这样,越发可疑了。既要卖身,岂有不论身价!原其胸中,不过急欲投主,看来此人,像犯事在逃,欲借乡绅门户为护身之符的。不可不虑!
“自古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婿所疑,未必亿中。然而将来,定是个坏事之徒。就弃了几两身价事小。”
岳父又道:“你休过虑,断无此事。”我岳父执意如此,料不可强,就不说了。哪里想到,我正说话间,却好邢氏抱了鹤仙,走到转弯处,听见我说她丈夫,便立住了,听得细详。
次日偷空出来,告诉了丈夫。刁仁自此就把我怀恨在心,伺机要报复我。
却说刁仁之女,名唤小凤姐,年已一十五岁,生得容貌美丽,亦且心灵智巧,从小见父母所作之事,大有不然之意。常常浩叹,无可如何,只得付之。
明朝十几岁的女孩子,已是情窦大开,自从见了我,少年标致!他竟萌了一段顾盼的念头。几番对了我频送秋波,轻谈挑逗!
我知道自己的赘婿身份,应该是个正气的人,对她的挑逗,也不放在心上,就这么浑浑噩噩,自岳父家过了年余光景。
虽然我离开了学宫,但是平时喜欢读书,与小姐结婚后也是在书房睡得多。忽然一夜在书房中读书,正值更阑,只见小凤手中拿一幅纸走进房来。我一惊,问道:“你来此何干?”小凤笑吟吟答道:“昨日我父亲买了一幅美人图,我看画得好,心甚爱他,欲求姑爷替我题一首诗在上边,我贴在那里也好看。”
我生平酷喜做诗的,听见求我做诗,便说道:“与我看看,若果然画得好,我方替你题诗。”遂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画得雅淡轻教,娉婷韵致,有临风欲舞之态。
细看了一会,也不觉诗兴勃然,遂援笔书一律于上。诗曰:
几番私欲问罗敷,娇怯天然倩若扶,
坐久或嫌天日永,夜深可畏月明孤。
感怀留恋真还假,笑我相看是也无,
恐化彩云飞去远,叮咛静锁汉宫图。
写完,即递与小凤道:“你拿去罢。”小凤道:“我不识字,姑爷将上面的诗句,说与我听听。”我说道:“你这妮子也混帐,你出去,让我读书好不好?”
小凤道:“你一年不说,我一年不去!”一只手轻轻搭在我手上,把身子渐渐的倒近身来。我忙把他推开,道:“恐怕你父母寻你,快快去罢!”小凤道:“我父亲今早,老爷差往瓜州去了,今晚不回的。我母亲,方才老爷叫抱了公子,到奶奶房中去了。”
我又说道:“你是个闺女家,黄昏深夜在此,就是小厮们看见也不雅,快出去。”小凤道:“他们都出去睡了,就见了我,也是一家人,有何妨碍?我定要你讲完了才去。”
我被他缠不过,只得把诗中之意,讲了一遍。小凤笑嘻嘻的道:“你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假志诚,我看你日常见了女人,头也不回,眼也不举,今见了这幅画的死美人,尚且这般赞他、爱他,若见活的,岂有反不爱之理?可见是假志诚么!”
我说道:“赞他则有之,我爱他则甚?”小凤道:“你欺我不识字么?我却理会得。你说道,恐化彩云飞去远,这是无计留他,恐他飞么!是爱得他紧的意思。”
我说道:“这是你的画,我替你赞他,非是有心之谈。”小凤道:“画是我的,诗却是你的,发于心,现于词,心里有,口里才说得出。况且我是个女子,你替我爱他做什么?
“还有一个证见,待我一发再讲明了,使你无词以辩。那第一句,我虽不知罗敷是什么,是否是个人,但你说问他,想来自然是人了。那几番私欲问五个字,岂是无心之谈!
“既说无心,何必几番私欲问他!我这一说,是也不是?可没得说了么。”
我说:“你要我替你题画,我不过见景生情,就画说画,怎么你这丫头,说这一片牵枝带叶、以假为真的话来!快些出去,莫在此混罢。”
小凤道:“你不要厌我,还有一句话,请问了就去。”我说:“还有甚话?”小凤道:“那感怀留恋真还假这两句,只怕他的留恋是真,你的相看是假,你若果有真心相看他,他岂有不真心留恋你的!”
我见他借画推敲,语中寓意,心下明白。只是拿定主意,因说道:“凭他真也罢,假也罢,在我总属无心。如今说完了,可速去罢,我也要睡了。”
小凤道:“姑爷且莫睡,我来的时节,烹了一壶茶在炉上,我去取来,送与姑爷吃罢。”我一想,说道:“这倒使得!”小凤拿着画出去了。
我见他已去,暗自想道:“这丫头尽是可人,亦且灵巧之极,可惜他父母又非其人,看他光景,明明有顾盼之意,故将美人画如题。
“只是我读书君子,从来不作钻窥行径,亦且此女还是个处子,断乎不可。我想古人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闭户不纳,我岂肯如此!只作如聋似瞽。”
正想间,小凤捧了一壶茶来,斟上一杯,递与我。我接了道:“我吃便了,今已夜深,你进去罢。”小凤此时也不则声,一径走到床上倒下。
我叫他快快起来,小凤道:“待我略睡一睡去。”我倒着了急,只得走近身去扯他,他趁势搭住我的手。我只好哀求她:
“小凤姐,你起来,我实话对你说。你的美意,我已领略。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我读书君子,自幼守先人规戒,从不敢萌一点邪心,坏人闺阃。
“况你举止不群,日后自有好配偶,你断不可作此想。”小凤听了并不则声,忽然掉下泪来,我倒吃了一惊。问他为何?小凤只是哭,便不回言。
我怕人听见,只得把衣袂掩住了他,问之再四,方才住泪。说道:“妾年尚幼,岂敢无耻,作淫奔之行!盖有苦衷存焉。”
我问道:“有何苦衷。”小凤道:“不瞒姑爷说,我虽不知书识字,然天理人情,也还明白。我父母所为背理,以至离乡背井,我屡屡劝阻,反遭严责。
“今年在饭店中,又发不仁之心,讲定了一百两银子,要卖我为娼,我发怒了,要上吊投河,方才罢了。
“总之我父母一生,以财为命,不顾理义良义良心,如此父母,我想终没有好结果的。因见姑爷翩翩雅度,年少高才,故尔久怀妄想。
“然妾下人,岂敢言及其他,只求收作一婢,趋侍房帏,足了素志矣!实为终身之愿也。倘若失身匪类,有屈无伸,出于万不得已,不惜自荐之羞,望姑爷见怜!”
我听了这一席话,不觉惨然起来,说道:“以汝之态度,聪慧兼有,此苦衷我岂不爱怜你!但我寻思,你父母乃我岳父家人,我不得而主之者,况你尚属闺娃,若图一时之欢,不能了你终身,置为墙花路柳,则于情有亏。
“若必谋汝列之小星,则我实难启齿。劝你只是息了此念,我心领你的高情,倘你日后嫁非其偶,待我对老爷说了,与你觅一佳配。”
小凤只是哭个不住。弄得我没了法,暗想:“我且许了他,哄得他起身再处。”遂对他说道:“你且莫哭,我不是拒绝你。所虑者,我不便亲自告诉老爷耳。
“既承你的美情,待我慢慢央个朋友转达,必要委曲图成,定不负你便了。恐你母亲寻你,我送你出去罢。”
小凤信以为真,方才收了泪,回嗔作喜道:“既蒙金诺,便是我终身得所了。但姑爷不可负了今宵之约!”
说罢起身,我送他至门边,小凤推住了:“不要你送,姑爷请转,千万不可负约!”竟自冉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