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到达江南的前一天,传来旨意。
前朝末期,二王划江而治,门阀割据,战乱不止,太祖皇帝一代枭雄,携忠臣义士,逐鹿中原,终天下一统。可惜天不假年,终此一生,未入江南。
老侯爷与太祖惺惺相惜,君圣臣贤,十六年前,请辞官位,择江南而居,亦是替太祖还当年所愿,替圣君一赏江南风光。
嘉明帝沿长江行船而下,所经之地的官员需提前一天沐浴,于辰时初,在渡口处接驾。
然皇帝怜老侯爷一生戎马,劳苦功高,下旨赐毓昌侯府诸人在府中静候就可。
宣圣旨之人,是嘉明帝身边大太监卫彦。
卫彦卑躬屈膝,态度恭敬,直言有陆府双绝之称的两位公子,踔绝之能,堪为大才,陆氏嫡女慧质兰心,堪配宸王正妃。
一时,沉寂十六年之久的毓昌侯府,自赐婚后,又一次站到风口浪尖处。
老侯爷领旨谢恩后,不见悲喜,客气的与卫彦叙话,之后,府中男子在前院书房畅谈一夜。所言之事,陆泠不得而知。
但皇上有意多停留些时日,却决定下榻在顾府。
这顾氏一族是百年世家,长居江南,受学子尊崇多年,大暄朝初立时,太祖皇帝为拉拢顾氏,许顾氏每两年可举荐一人入朝为官。
一时之间,让人不知其意,只觉皇上威仪深重,不敢窥探圣意。
老侯爷不敢违抗旨意,但为表敬服之心,翌日一早,携府中儿郎在离渡口处二十里的迎客亭恭候圣驾。
女眷则在墨韵堂静候皇后娘娘传召。
卯时已过,陆泠在正院陪着沈氏吃了早膳,便同沈氏去和武氏请安。
武氏按品级着装,未戴发冠,被蒋嬷嬷伺候着用饭,冯妙妙坐在一旁。
自那日被老侯爷训斥后,冯妙妙一直在院中,并未出来惹事,武氏这些时日也对陆泠颇为和善。
沈氏走到蒋嬷嬷身边,拿起公筷,为武氏布菜。
斜睨一眼,武氏撇嘴道:“你不用这么惺惺作态的,好好坐在一边,当你的侯夫人吧。”
“儿媳伺候婆婆用膳,应该的。”沈氏淡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
武氏冷哼一声,拿起绵帕,擦了擦嘴。有丫鬟捧了茶盏痰盂来,沈氏伺候着武氏漱口,礼仪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武氏心里憋闷,她最恨的就是沈氏这处处周到。婆媳过招二十年,自己从未占过上风。
喝了口茶,转念一想,说:“那顾家最小的一辈男子都有二十几个,更不用说姑娘了。再看看咱府,只这二子一女,你也应收起那嫉妒之心,多为侯爷开枝散叶才好。”
说完,又看了看沈氏的表情,言语间有些得意的说道:“我做主纳进的苏氏,既年轻又精通诗词歌赋,侯爷最爱这书法丹青的,有她在身边伺候着,那看着真真儿是郎才女貌。若是他日,苏氏生一孩儿,还不知如何好看呢。”
这话一是说沈氏犯了七出之条,二是说沈氏配不上侯爷了。
屋子里的丫鬟仆妇都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陆泠眼眸低垂,抿着嘴,这苏氏出身低,若是生出孩子,定会让人非议。父亲虽说“风流”,但却极敬重母亲,爱护子女,为了两个嫡子的前程,也不会让苏氏生出孩儿,让兄长有个清倌出身的庶弟的。可祖母总觉母亲出身将门,配不上她那三元及第的儿子,那清倌出身的苏氏就配得上?还不是因为苏氏好拿捏。
沈氏吃了口茶,神情自若的说道:“现如今那顾府中有七房之多,每房生几个,子嗣自然是多的。母亲说的嫉妒之心,儿媳自是不敢有,当初我怀渲哥儿时,便抬了冯姨娘,儿媳自是知晓侯府子嗣稀薄,从未给过姨娘们避子汤。当初母亲要给侯爷纳一清倌儿,还要抬为姨娘,儿媳可未敢不从,安排的妥妥当当,把苏氏接进府中。那苏氏是年轻,若将来生子,我定也会为她安排。可她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儿媳的错呀。”
陆泠在旁听着,嘴角微微上扬,母亲这话说的妙呀。
这顾家有七房,可不是顾老夫人能生,那是顾老夫人为顾老太爷纳了几房妾侍。
再看这老夫人武氏,只生了二女一子,当初老侯爷常年征战,不在府中,子嗣稀薄也说的过去。可武氏一人在京中享福,却没有替老侯爷想过。从未给老侯爷抬过妾侍,让老侯爷一人在边关,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这事,当年在京城各府中也传过闲话,说武氏嫉妒的,大有人在。
再说这苏氏,虽是武氏亲自点头纳的,但武氏那时想给沈氏不痛快,没来得及细细询问,这秦楼楚馆,可是各有各的规矩,一朝入门,便一碗红花下肚,再也不能生育。
武氏被堵的说不出话来,知道在暗讽她,却找不到话反驳,眼睛狠狠的瞪着沈氏,说了一句要去礼佛,便带着仆妇去西厢房了。
陆泠坐在廊下,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已近六月,阳光倾照而下,地上光影交叠,右手拿起团扇遮在双眸处,丫鬟阿宙立在身后,为她轻抚扇柄。
冯妙妙从正堂出来,看见陆泠不禁驻足。为觐见皇后,府中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做着准备。
她梳着未嫁女子时兴的发髻,心思巧妙的用珊瑚发钏系着长发,乌黑的发间闪着珊瑚的红光,耳朵上坠着蝴蝶状珊瑚耳饰,下着五彩缂丝裙,上着白玉兰散花纱衣。
全身上下清新雅致与明艳倩丽恰如其分的融合在一起,冯妙妙不由得攥紧手帕,自己身上无论是头面还是衫裙已尽平日之奢华,可总觉得格格不入,其貌不扬。
自侯府二公子陆清沣游历结束,回府后,带着陆清渲出府会友,踏青游乐,不常在府中,让冯妙妙几次都找不到人,本来已经买通前院小厮,但不知为何,犯了错,被赶出府去。
最近事事不顺,指甲抠着手,皮肤几近透明,出了丝丝血气,却不觉得疼,硬撑着挤出一丝笑意:“表妹。”
这里临近莲花池,清风徐徐,花香氤氲,让人格外舒爽,自吃了早膳,陆泠便在墨韵堂候着,温暖的光照射在身上,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话音,睁开双眸,喃喃道:“表姐。”
“表妹出身高贵,一会儿觐见皇后,还需表妹照应。”冯妙妙客气的说道。
言语温柔,毫无平日的刁蛮,让陆泠心中一凛,提起精神,看她头上的发饰跟孔雀开屏似的,深吸一口气,说道:“表姐找错人了,我自出生起便在江南,没见过宫里的贵人。”
冯妙妙只觉敷衍,“表妹是宸王未婚妻,而我只是一小官之女,那拜高踩低之人,怎会给我好脸子瞧。”
“一会儿祖母和母亲会按品级大妆,你跟在祖母身后,别人一看便知是毓昌侯府的姑娘,表姐放心,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也不会给你脸子瞧的。”
不软不硬的回击道。
“表姐不必紧张,这些日子祖母也教你些行礼规矩,你一直跟在祖母身后就是了,祖母定不会让表姐吃亏的。”陆泠这话是提醒她别作妖,老老实实跟在武氏身后。
话凝滞在口,吐不出去,冯妙妙脸色渐渐发青,不好发作,上次在陆泠这儿栽了跟头,让她明白,虽然武氏不喜陆泠,但老侯爷却极其宠溺。
老侯爷不常进后院,与武氏也有些貌合神离,初到府时,她也仅仅在老侯爷的书房外拜见,连面都没见到。
冯妙妙见得不到什么好处,便走了。
陆泠目送她离去,眼神淡漠,“莲和那丫头这些日子总混到前院去,让人悄悄盯着,别打草惊蛇,弄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
“姑娘放心,夫人已安排人在暗处盯着了。”阿宙在她耳边低语道。
点点头,未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