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警惕,探子们只敢远远得跟着。”商洛上前一步递上用特殊暗号编写的情报,又打开了另外一封蜡漆完好的信。
“昨日接了最新的密报,那领头的先是去了太沅府的城郊的一处悲田坊,秘见了悲田坊的一个女掌事,然后一骑快马直奔定州,在定州辗转了几家商铺,放了一只飞鸽后,又换了一匹黑驹,前日已经趁夜进了京城。只是进了京城以后,那人行踪变得更加谨慎起来,还未去见任何人。”
商洛把探子发回的密信逐一译出,解释给众人听。
“想本侯驻守边关数十载,麾下牺牲大将二十余人,亡命兵士五万有余,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军士更是不计其数,竟有这等险恶之人,偷袭边城,本侯岂能轻易放过!”
镇北侯沉声叱骂,“如今外敌稍平,倒也是时候解决这背后的冷箭了!”
言辞间,镇北侯握紧拳头,在案上重重一击,仿佛要碾碎这令人痛恨不已的自相鱼肉之事。
“未免打草惊蛇,父亲一直按兵不动,只待那背后之人浮出水面,再引蛇出洞,一击而中。”骆知非斜手按住自己的配剑,内贼一日不除,他便如鲠在喉。
“原来侯爷早有筹谋,倒是商陆多虑了。”商陆欠了欠身,心中暗暗佩服侯爷这般隐忍。
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她是懂的,她虽然没正经上过学塾,但也时常听疗伤的将士们讲述那些沙场上的凶险之境与克敌妙计,侯爷此计也可永绝后患。
“你做的很好,这件事你静观便是,不可对外透露半点风声,”镇北侯压低了声音叮嘱,又回首看了一眼挂念妹妹的商洛,“本侯今夜要与夫人用膳,知非你随我一起吧,商洛你便留在此处和你妹妹小叙片刻再回帐吧。”
商陆便起身目送侯爷与大公子出帐,商洛往前送了两步,才回转身体,看着自家妹妹。
因为拜托了侯夫人身边的侍女和嬷嬷指点京城的风俗礼节,从前一身男孩子气的妹妹,静静立着,也有了几分千金的气度。
商洛心中不由酸涩,八尺高的莽夫也吸了吸鼻子,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喉头,又咽了下去。
他依稀记得,自己家幼时,父亲在县里的学塾教书,收一些束脩,母亲操持着几分菜园。虽不富裕,可一家人其乐融融。
父亲闲时便会教自己读书,胖乎乎的妹妹常趴在一边,戏耍着父亲给她做的小毛笔,鼻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溅开的墨珠。
母亲一边心疼那些笔墨,一边唠叨着父亲收拾残局,妹妹却只知道仰着小脑瓜傻呵呵地笑。
如果那时候,一直那样,妹妹如今也该是知书达礼的小姑娘,是一家人如珠似玉的掌上明珠。或许,早已许了一户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家,当着衣食无忧的少奶奶。
可惜,天不遂人意,局势越来越动荡。
七岁那年,狄戎侵犯边境,城破了,戎兵到处抢掠杀人,父母叫他带着才两岁的妹妹躲在水窖中。
戎军整整洗劫了三日,卷走了全县的财物牲畜,等他背着妹妹爬出来的时候,毒烈的炎日晃得他睁不开眼,县城已经没剩下几个活口,他看见自己的父母倒在血泊中,地上是被拖行的斑斑血迹。
空气里到处是铁锈味道夹杂着呛人烟熏恶臭,漫天乌压压的秃鹫扑扇着翅膀盘旋嘶鸣,仿若父老乡亲的血泪鬼泣,萦耳冲霄,遏云裂天。
收敛了父母的尸身,商洛用翻找出来的半截被单绑着妹妹,一路兜着、背着、抱着,沿路乞讨、挖野菜喝雨水,足足走了一个多月,踩烂了一双草鞋才到达侯爷治下的兴元府。
那一个多月,妹妹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一下子就从一个小胖妞瘦成了一个小不点,还持续发着低烧。亏得一到兴元府,就被收容到悲田坊,老军医给妹妹灌了好几贴伤寒药,才吊回一条小命。从那以后,妹妹就比同龄人瘦小些,如今年芳十七了,看着却只有十四五岁的个头。
商洛心又隐隐抽痛起来,这些年来,他杀敌总是冲在第一个,大伤小伤不断,还没愈合又爬起来拎刀上马。
敌人恨他入骨,叫他“屠贼”,同袍笑言他是“不要命的疯子”,整个北境更是没有一个媒婆敢给他说亲,怕他上了战场便回不来,害了人家小媳妇守了寡。
这些,商洛全不在乎,儿女情长是给富贵公子名门小姐的。
似他这样的门第,想给妹妹挣一个好前程,就只能拼着一条硬命,用一层又一层的战功,凭一道又一道捷报,博得一个安身立命的屋宇,求一个官爵加身的地位。
“哥哥,檀香姐姐帮我裁了一身常服,待会儿拿给你。”商陆柔声唤着,把商洛从那段惨痛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好,你不用操心我,我有衣服穿。”商洛放缓了语气,平日里五大三粗的大嗓门一下哑了火,若是叫他的下属们见了,准保惊呆他们的下巴。
“倒是你,天天粗衣布裙,耳坠子都不戴一个,明日进了城,可要请木香给你好好装扮装扮,”商洛嫌弃地瞟了几眼妹妹这寡淡的一身,“我可是和我手底下那几个小子说了,我妹妹是个小美人,你可别让我在他们面前没了面子!”
“这不是还没进城,行军颠簸又多有尘土,没得脏了衣裳丢了坠子首饰,到时候还要累得木香姐姐她们找东找西,洗洗涮涮,我便一切从简。”
商陆辩解了一下她这身打扮,如今右手不便,洗衣等杂务木香她们是碰都不让她碰一下,她也不想让疲乏的大家为了她再多一些劳累。
“再说了哥哥,我是你妹妹,你长什么样子,我便什么样子,你跟下属胡乱吹牛,人家眼睛难道是白长的?”商陆看了看自家黝黑的大块头哥哥,觉得有些无奈。
其实商洛长得不差,虽然长年行军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发紧,可谓一双鹰眼。眉头较低而眉毛竖着,双眉俱是偏浓,眉形走势呈直线上扬,眉尾翘起,像一把剑立在了眼睛上方,可谓风目剑眉。
唯一美中不足,眉骨上有一道淡去的箭镞印子,那是有一年冲锋时没来得及避开敌军弓箭所擦伤。
削薄轻抿的薄唇,透着和商陆如出一辙的倔强,侧脸的轮廓如刀刻斧凿一般棱角分明,宛若晴空中的猎鹰,张扬而粗犷。
环顾他全身,八尺高身形,佩甲胄利剑,通身肃杀之气四溢,身材精干挺拔,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谁看了不叫一声好一位威武少年将军。
只是商洛平日里比商陆还不计较形象,席地卧野是家常便饭,半月不梳洗剃须更是司空见惯,所以大家都以为这位商副将,姿容一般。
“总之,你今夜回去好好挑选一下明日进城的衣服,这可是皇城,不是边塞。”商洛看了看振振有词的妹妹,恨不得明早盯着她换一身华丽衣裙。
“知道了哥哥,我有分寸。你快去吃饭吧。”
近十年的独当一面让商陆格外有主见,眼看哥哥摆出了一副唠叨个没完的架势,她赶快转移了话题,推着哥哥往外走去。
“再嘱咐你一句,刺客一事牵连甚深,切记顾好自己,天塌下来哥哥顶着。”商洛本来已经被推到了营帐门口,脑子突然灵光乍现,又反复叮嘱这个啥事都敢豁出去的妹子。
“对方有备而来,上次或许是爹娘保佑,让你侥幸保住了小命,如今你连刀都拿不住,万万不可再逞强,以身犯险!”商洛话头重了起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见哥哥搬出了横死的爹娘,商陆不敢再多话,乖巧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拧着一股劲儿,若是真的绝境当前,就算舞不动刀,只要有口气在,就要拼它个你死我活,也绝不放过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