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季节,乡下人就猫冬了,乡下人猫冬了,寒流就来了。工作组的人也没有太多的事情,一是隔三差五地组织一下学习,二是帮着队里作生产计划,若溪主要是烧奶茶。她烧奶茶还是跟66的伴侣花喜鹊学的,她拿了自己以前在文工团打饭用的白色搪瓷缸子专门给碧野倒奶茶,她喜欢看碧野劈柴的样子。在碧野劈柴时,她会小声地唱歌给他听。
寒流过后便是新年,新年一过,若溪十九了。
公社来了通知:未雨绸缪,抗旱开渠,会战大“龙口”,加坝扩渠,彻底解决干旱问题。要求十个大队,五十个小队,一千人上渠,大战一百天。
托合塔尔里召开紧急会议,第一生产队由二裘带队的突击队组成了,二十个人里碧野年龄最小。
日子本来就无聊,碧野不在的日子就更加无聊。若溪也不认识什么人,工作组的眼镜陈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两个男人,花喜鹊来找他们打扑克三缺一,建华就过去给他们补位,大家也知道若溪父亲去世不久,她不想玩大家也就不劝。
若溪也去碧野妈妈那儿几次,帮她提水劈柴,唠唠家常。昨天公社里派车把碧野妈妈接到砖厂去了,说是那儿卫生所的医生回公社医院了,让碧野的妈妈去当医生。
现在只留下若溪一个人在宿舍里发呆。
龙口工程进度挺快,托合塔尔的突击队受到表扬。工作组长老张要去看望给队里争得荣誉的光棍突击队,并接替二裘回家来,两个多月了,得让人家夫妻团聚团聚。
若溪就缠着老张,要同去,说是要看看大山大河大大龙口,其实,她最想看的是碧野。她软缠硬磨,老张只好同意:去可以,看一看,就得跟二裘一起回队上。若溪答应了,就同老张一起坐着三裘赶的马爬犁去大龙口。
大龙口在北山根儿上,是大灌渠的进水口;灌渠像一条长龙,这儿就是龙口了。这条渠十几年没有清淤,已是渠窄底浅,水流不畅;布尔津河从山口汹涌而出,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堤坝也已百孔千疮,再说当年挖东大渠时,河水比现在大,当时的龙口,现在已经不太适应,碧野他们在这儿清淤加坝。
现在是白雪千里,大河冰封。夕阳下几面红旗在半空垂着;一丝儿风也没有,刚刚盖好的地窝子比地面略高一点,远看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大土包;土包上伸出铁烟囱来,炊烟袅袅;有人蹲在像大老鼠洞似的地窝门口,手里端个小搪瓷盆喝着面条,热气腾腾,皮帽沿儿上结着雪白的霜;大车、小车、爬犁到处都是,几匹马带着三角绊在白桦林中蹦跶。
进了大地窝子,看见碧野,若溪有股想拥抱他的冲动。走上前去,就成了握手。
吃过午饭,大家都要上工地了,老张对碧野说:“若溪明天就回队上去,这是专门来看你的,下午你就陪陪若溪到处看看,别让她自己走丢了。”
大地窝子里只剩下若溪和碧野。
若溪指着一个很好看的小柳条箱对碧野说:“这箱书是你的,我替你保管了好多年,现在物归原主了。”
碧野疑惑地望着若溪。
她说:“别问我是怎样得到这些书的,我只比你大一岁多,抄你们家的时候,我还很小。对了,还有很多书,都被烧了,我只留下了上面有你笔记的这些,我看这些书时常常看着你留在上面字迹想,你是个怎样的人呢?字写的太漂亮了,那时听说你是个小孩子。伯母去砖厂了,我就把书给你带来了,想你在这儿可能很寂寞,有空儿看看书。”
“我妈去了砖场?”
“是的,因为砖场扩大了,缺医生,老张请示上级,同意解除你父母的隔离,让伯母去砖场当医生去了。伯母的头发全白了,穿上白大褂漂亮极了。”
几十年风雨中离多聚少,满头飞雪时团聚了,不管是否还要分离,但此时碧野知道,这对母亲来说是最幸福事,他禁不住流泪了。
看着碧野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若溪早已泪流满面:“你比我好多了,父母都在。”她哽咽着,靠在碧野的肩上。
他们就这样紧紧依靠着,竟不知迷糊娘子带了个人进来了。
那人是云燕儿。
“哥——”碧野听到云燕儿的声音在颤抖,天气太冷了。
“你怎么来了?”话刚出口,碧野就后悔自己辞不达意,
若溪红肿着眼。
云燕儿表情很不自然,她对若溪说:“你也在这儿?”
若溪说:“我刚来,跟张组长一起来的,你是专门来看碧野的吧?”
云燕儿说:“是来慰问演出,其他人都在工地指挥部,我是看到了那匹黑马,就找来了——你不去看看队友吗?”
若溪说:“我出来时就知道不能再回去了,等支农任务完成后,还不知道安排到哪里去呢,我就不去看他们了,你也别说见过我,好吗?你们说会儿话吧,我要去工地看看,明天就回队上去了。”
碧野求迷糊娘子送若溪去工地。
若溪和迷糊娘子出去了,云燕儿和碧野相对坐着,半晌没有话。
云燕儿又瘦了一些,但脸色很好,更加白皙了,长长的睫毛上结的霜化了,挂着小水珠儿。
“你的身体怎样?做过手术的,可要处处小心点儿。”
“就是阑尾炎,没事儿了,听说人家外国人,小时候就把阑尾割了。咱妈还好吗?”她问碧野。
“还好,若溪说我妈的头发全白了。”
“我常想你们。”她从轻轻拉出那颗系着红绳挂在胸前的纽扣,给碧野看。那是个很普通的黑色纽扣,正是从碧野衣襟上拽下的那一颗?。
两人在一起,话不多,但时间还是过得特别的快,太阳快落山了,碧野送云燕儿,走在桦林间的小路上,夕阳把云燕儿的脸映得粉红,黑旋风跟在他们的身后。
云燕儿捏捏碧野的皮裤,说:“你怎么穿这个,多难看呀,你不累吗?”
“我这两条腿差点儿废了。”碧野轻描淡写地说了掉冰窟窿的事。
云燕儿停下脚步,回身看着碧野,脸上泛着红晕,突然踮起脚双手搂住碧野的脖子,她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永远不能相见,她流泪了,紧紧搂着碧野,好像一松手碧野就会被水冲走、被风刮走,永远没有了踪影似的。云燕儿亲吻着碧野,碧野感到整个生命在她的唇舌间激荡,温馨和甜蜜洋溢着,像海;沉浸在这海里,他变得很小,融进了这温馨和甜蜜,找不到了自己。?”
云燕儿靠在碧野的肩头,好大一会儿。
忽然,她看着碧野的眼睛问:“刚才你和若溪?”
他摇摇头。
“好吧,你不说的事儿我不问。看你走路都不方便,回去吧,明天看我演节目。”云燕儿转身把脸贴在黑旋风的脖子上,抚摸着它长长的鬃说:“大黑马,谢谢你救了我,好好陪着我哥。”说完就像小燕子一样沿着弯弯曲曲的林中小路向前飞了,一会儿就消失在白桦林中。
若溪跟老张一起,随着大家收工回营,见到碧野,心里平添几分懊恼。自己跑了这么远来看你,老张专门给了你半天假,结果你就陪了你那个云里雾里的妹妹。
吃过饭,迷糊娘子照例烧了药汤给碧野泡脚。野狗没有唱着戏去迷糊的地窝,今天若溪跟迷糊娘子住,迷糊又要回大地窝子当一夜光棍了。
若溪知道上大龙口的人里没有女人,这是从哪儿冒出来个迷糊娘子来?她又为什么专门给碧野烧水泡脚?
迷糊娘子不迷糊,迷糊是她丈夫的雅号。
迷糊在龙口工地做饭,总是跟二裘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现在这20个人吃的太多,每天还要煮肉,做菜,到河坝挑水又太远,还要新编和修补土筐,要队里再派一个做饭的来。这时候有人从四川老家给迷糊带回个媳妇来,二裘就让他俩在龙口工地举行个婚礼,挖个小地窝子,在这儿度蜜月了。
迷糊姓李,叫铭武,四川人,瘦而高,也很白净,长一双大眼睛,却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二裘让他去浇麦,他迷迷糊糊把苜蓿地给浇了,害得队上给第二天准备割苜蓿的人放了一天假;派他赶小车去拉草,他骑在牛背上唱山歌,可能是天太热,牛下了深水,进了大河,水都淹了胸口,他才醒过神来,抱着牛脖子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上岸后牛拉的只有个车架子,没了车轱辘,原来他就没把轱辘摽在车架子上。?二裘说:“你可真是个大迷糊。”
迷糊于是名声大振,本名也渐渐在人们的言谈中消失了。?迷糊自有迷糊福,他娶上了媳妇。
迷糊会编筐,还做得一手好菜,窝头稀粥腌咸菜更不在话下。那些年上山种旱地,下河谷打牧草,还有公社挖渠开荒的各种大会战,队里的男劳力常常要外出干活,少不了是迷糊做饭。
那时候饭菜简单,迷糊的时间多了,又学会了捻线织毛衣。羊毛嘛,到处都是,牧民们剪毛不那么及时,春天脱毛的季节,铃铛刺上、梭梭柴上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羊毛,出去转一圈,就可以捡回小半口袋,有时难免也从羊身上“捡”。
迷糊先是织毛袜,后来织毛裤,再后来就手套帽子围巾什么都织了,他还给自己织了个毛线裤衩呢,只是没穿几次就拆了,据说毛茸茸暖烘烘的,不自在。
要说迷糊娘子为什么给碧野烧汤泡脚,这还得从碧野大难不死说起。
大龙口会战一个多月了,冰天雪地,十字镐狠劲地刨下去只是一个白印儿,工程进度很慢,而碧野拉柴也越走越远了。这天,天格外的冷,他仍然很早起来出车拉柴,刚过中午,就装好了柴禾,碧野在雪地上写字,等着黑旋风把草料吃完。一只很漂亮的小鸟从头顶飞过,落在前面的树梢儿上,婉转地叫着。
人的生命啊!是那么漫长,而又那么短暂;是那么顽强,而又那么脆弱。有时一个小小的诱惑,一个小小的偶然,就会使一个看似很强壮生命的消失。
碧野仰着头追逐那只小鸟,扑通,掉进了冰窟窿,他意识到“完了”。在大河水深流激的地方,再冷的天都有一些冻不住的地方,有的是很窄的一条,被雪封着,有的大一些,就那样敞开着,冒着水汽。碧野掉下去了,两手扒着冰沿,很滑;水的吸力非常大,衣服湿了,重重地被水拽着。他挣扎着,一只胳膊挂住冰沿,另一只手在无望地伸着,找不到可以抓住的东西,激流随时都会把他拽进冰封的大河的冰下,他没有喊,只是本能挣扎着,恐惧竟使他心里似乎很平静,也想到死也竟然是这样简单。
黑旋风嘶鸣起来,碧野后悔不该把它拴在了一个树桩上。
只见黑旋风蹬起了一片雪雾,突然腾空而起,喀嚓嚓,那树桩断了,那原本就是个朽树桩。
黑旋风拖着爬犁飞也似地奔到碧野身边,碧野抓住了爬犁,黑旋风把他从冰窟窿里拖了出来。
一出水便是刺骨地冷,碧野解下捆柴绳的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跟在爬犁后面,黑旋风拖着爬犁,爬犁拖着碧野,他们起龙口工地的住处跑。
尽管下午的天要暖一些,尽管河谷里没有风,但这里还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衣服很快被冻硬了,渐渐地迈不动步子,碧野倒下了,在雪地上仰面朝天任由黑旋风拖着一慢不快地跑着,厚厚雪地压成的路,像是滑冰场,碧野已经是一个大冰块……
碧野是被迷糊娘子拖进大地窝子的,迷糊去河边拉水去了,迷糊娘子费了很大周折才把碧野的衣服全脱下来,然后把他裹在棉被里。迷糊回来,迷糊娘子说:“快去工地把队长叫回来,碧野掉河里了。”
黑旋风满身挂了霜,成了一匹白马,它大汗淋漓地拖回来一条命,不是它主人的命,是它朋友的命。
碧野身上只有几处轻微的冻伤,但只是冷,喝了姜汤,捂了被子,仍然冷。
“看他烧的,都昏过去几次了,弄到我屋里去吧,我那暖和,也不耽误大家休息。”迷糊娘子说。
二裘说:“好吧,你们两口晚上守着他,我去找医生。”
半夜,工地的医生找来了,打了针,吃了几片药,大概是阿司匹林,那年头小孩子都知道,感冒发烧,阿司匹林一包,吃了药碧野睡着了。
天没亮他又全身发冷,发起高烧来。迷糊娘子坐在他身边,又给他喂了药,迷糊正香甜地打着鼾,她推醒迷糊,说:“快去叫队长,得赶紧想办法。我看他是严重了。”
二裘来了,摸摸碧野的头,对迷糊娘子说:“别急,吃了药再看看,这天气往县上送非冻死在路上。”
“可他的腿好像不会动了。晚上他要小便,我发现他腿不能动了。”她说着红了脸,
碧野试着提提腿,一点也没有挪动。
二裘挠挠碧野的脚心,没什么反应。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
“这可怎么好?他好年轻!”迷糊娘子在擦泪。
二裘去了总指挥部,雷震主任不在,说是回县上了,去自治区开会。雷震不在,他的车也不在,二裘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碧野此时的恐惧要比掉进冰窟窿大得多了,满脑子想着各种可能,想将来怎样活,或者怎样死……
忽然他就像是看到黑旋风嘶鸣而起一样,希望一闪,他想起了阿依古丽的草垛。
“快去找三裘,他能救我,他的阿依古丽能救我。”
二裘天还没亮就骑马回队上了,那天夜里,三裘就带着阿依古丽父亲——草原之鹰——也山拜老人来了,带来了那个大羊皮口袋和那些药石,碧野也享受了三裘享受过的蒸气浴,只是那泼水的是迷糊娘子,迷糊很不高兴,老人说,这个水只能由年轻女子来泼,男人来泼是没有效果的,这是救命。迷糊只好满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眼睛盯着他新娘的脸。
也山拜老人说:“这是救命,**会赞扬的,前些时候,裘队长的弟弟裘福,冻的很严重,也是昏迷,还有冻伤,就是我的女儿阿依古丽在身边帮助治好的,这不是迷信,医院里那么多的护士都是女的,有很多姑娘。你们都出去吧,这个姑娘留下来,她和我的女儿一样。”
每天两次这奇特的蒸气药浴,不久后碧野又活蹦乱跳了,只是不停地拉稀,人也有些虚弱。也山拜老人又亲自杀了羊,取出羊肚儿,用洁白的雪搓了;从林中找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树根,削成片跟羊肚儿一起慢慢地煮了,那煮熟的羊肚儿黑黑的,碧野趁热喝那汤,还不错,看着不好看,味道还挺鲜的。喝了几次羊肚儿汤,他不拉稀了,又胃口大开,总是吃不饱的感觉,大会战的供应渐渐没有那么好了,十天半个月也闻不到个肉味。
也山拜老人要走了,他拍拍碧野的头:“勇敢的年轻人,**会保佑你。”
和迷糊娘子睡在一起,听她讲她和碧野的故事,若溪禁不住一次次地流泪。
苦难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可以种下仇恨,也可以种下慈悲,更可以种下爱情,都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都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