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方桌前的印宏歪斜着脑袋,目光焦灼,细心地琢磨着一些宏观指标,不时地挠挠头发,将它绞成一个扣,绕绕的,感到生痛,才罢手。他一身倦意,颈脖僵硬,胳膊肘支撑在桌子上,用左手掌衬托着胡须茬茬的腮帮,将耷拉的浑浑的脑袋,摇晃几下,想要它清醒;这样一来,蓬松头发便一缕一缕地垂着,下坠,快要遮住眼睛。他就着一盏台灯,一杯绿茶,一块面包,撇开电脑,看一本杂书,内心很不平静。他吟了几句,发泄情绪:“恨事有何尽,悠悠成古今;优存劣败理,仔细去推寻。”
右上方的玻璃窗,镶嵌在彩色钢条制成的框架中,执拗而坚固,不大也不小,蛮惬意;可以看见几株大树的枝丫,在寂静的夜空下,奇怪的高高地撑开,闪闪地脥着几十个星星的眼睛。鬼脥眼的天空不是鲁迅笔下的蓝色,而是苍色,有些迷蒙,有些空旷,深邃而无穷尽矣;仿佛想要离开地球,避开大树的枝丫,只将月亮悄悄地留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方去了,只留下些许微弱光影的折射,隐隐的,悄无声息地躲起来矣。枝丫蟠扎,默默地铁似的直刺奇怪而高高的天空,孤冷、峭峻、奇伟而蛊惑。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我将若何?
印宏无声地叹息。
白天,冯晓春在他面前搬弄出来了一大套经济学理论,用了一个新名词:城市发展指数。他说,这个指数通过社会调查,抽样评估,大数据采集,涵盖5项一级指标、26项二级指标、92项基础指标;我们必须贯彻执行,不折不扣。
——哇,千佛山综合经济体要将“城市发展指数”作为新的战略目标,设计出一个崭新的发展蓝图,分阶段有步骤地按计划实施,这有什么不好?
不过,这个指数,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高高地悬在头顶,让印宏颇为迷茫,深感矛盾,不知如何应付。他眼睁睁地看着冯晓春来回地在办公室内转圈,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喊,也毫无反应,麻木了一般,任凭骂声爆频。
冯晓春最后强调:“印宏啊,你要有气度,要有果敢,要紧跟形势,快刀斩乱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千佛山综合经济体纳入正轨,步入正殿,给上级领导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个上级领导是谁?
“哎呦,”印宏没好气地嘟啷起来:“我说的是千佛山实施计划,不是青湖市的发展战略,这跟创新、冲锋、革命有什么关系?你说的是城市发展指数,不是山区发展指数,更不是千佛山发展指数。我不可能在千佛山这个高山之巅,建钢厂,造飞机,能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追求什么城市发展指数啊?”
“你要领会我的意图嘛——”冯晓春几乎在咆哮。他回转身子,站定脚步,瞪起眼睛:“我是在给你指明方向,难道你不清楚?我不可能说得那么具体,那么仔细,不然要你这个运行总监有什么用?至于怎么走,走多块,走多慢,走不走,完全由你定夺。”
他走到印宏的跟前,警告道:“印宏,你不要跟我耍滑头,咬文嚼字,找一些歪理来搪塞我。你有几根葱我很清楚,何必跟我找麻烦?”
印宏不敢得罪他,也不敢糊弄自己。他说:“冯总经理,你的意图我真没弄清楚,确实把我弄糊涂了。前些日子,雅丽女士和米伊琪女士都找过我,说要按照大型跨国公司模式来运行,不能草率从事,拘于一隅。我认为,这个指示有些意思,很实际,想采纳。可今天你又出了这么一道馊题,与她们说的口径不统一,棒打要成了的鸳鸯啊?你们上面在战略上有分歧,不统一口径,让我们这些下属怎么定夺,好为难啊?”
“她们这么说过吗?”冯晓春不相信。
“说过呀,怎么没说过?我这儿还有米伊琪女士发给我的微信截图。我可不敢怠慢她们,安德列斯集团的女神,鬼魅一般啊。”
“这就是说,她们要依照公司模式,倾向经济效益最大化?”
“大概吧。”
“嘿,不俗嘛。”
“那当然,制造业巨头,能小觑吗?”
“不过,”冯晓春老道狡猾,脑袋弯子转得飞快,口沫子立刻喷出,“这个经济效益最大化还不是要指标化?我的意思,就是要你将城市发展指数中的一些指标,换算为经济效益最大化的考核指标,纳入到实施计划中去,难道不对?”
“啊,你是这个意思啊?”印宏点点头,不好戳穿他。
“印宏啊印宏,”冯晓春拿出一贯的长调口吻,“你就是这样不开窍,不会领会意图,死板得很。你难道就不知道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呀?咳,有分歧有什么不对?很正常嘛。常无理助理跟我说过,有分歧是绝对的,没分歧是相对的。我看你一根葱,哲学没学好。既然没学好,就得再学,学不可以已嘛。马克思不仅自己刻苦好学,而且要求其他同志,要求恩格斯,要求李卜克内西等等努力学习。马克思能整段的背诵莎士比亚的作品,恩格斯也如此。”
永远正确的是领导,你能奈何几分之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