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车回了宿舍，郭橡睡着了，岳三柏也睡着了。他失眠了。
离家数载，一事无成。家徒四壁，无能为力。陆子宵一直以为自己承受的够多了，但跟他妈比起来，这又算什么？
妈妈一个人把他带大，借遍了所有人的钱，替父亲治病，又供他上学。可以说赌上身家性命，换儿子一个未知的前程。她没有要好朋友，只有刻薄的亲人。她肯定无助过，无助时谁会帮她呢。那日子，的的确确是熬过来的。
妈，来吧。让你儿子带你看看这人世的繁华。
“哥几个，醒醒。”一大早的陆子宵拍着巴掌，喊道。
夜是最难熬的，但只针对于失眠的人。当灰蒙蒙的光线，映在窗帘上时，陆子宵知道天亮了。他躺不住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有生之年，第一次回馈他妈。
虽然钱寄过去不少，但那都是冰冷的数字，妈妈肯定是不会拿这些数字，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她只是拿数字填补之前的亏空了。他要让她好好地享受一次。他要给她编织出未来可期的一个梦，然后把梦变成永远也醒不了的现实。
“醒醒，都醒醒！”陆子宵一反常态地去推郭橡的门，去摇岳三柏的床，把这两位大爷从梦里拽出来。
“干嘛啊，你？吃兴奋剂了？”岳三柏一晃身子，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郭橡翻了个身，继续补他的梦。
“我妈今天来，我想让她好好享受一下，你俩给点意见。”陆子宵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呦，真的？”岳三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陆子宵用力地点了点头。
“用我坐陪不？”岳三柏紧跟着问道。
“可以啊。一切花销算我的，只要我妈能高兴。”
“嘿，听见了吗？”岳三柏拿着枕头走到郭橡的屋子，砸向了郭橡的床铺。“铁公鸡拔毛了，我们要不把他薅成地中海，岂不对不起人生给我们的这次选择？”
“可以，可以。”郭橡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吃火锅鸡去，每次骑车路过他们家门口，都能香我个跟头。”
“还是吃鱼吧，灶台鱼，买条清江鱼，炖上。来点土豆，豆角，大粉条子，多香？”
“新开了一家火锅店...”
陆子宵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这俩孙子谁也没提他妈，除了鸡就是鱼，要不就是牛羊，飞禽走兽都提到了，就是没提他妈。
“你俩一个卖房子的，一个送外卖的，一个熟悉哪吃的好，一个熟悉哪住的好，能不能给我点诚恳的建议？我在这就你们俩朋友。”
两人一看陆子宵那失落的样子，都收起了玩笑的心态。
“子宵，你妈就是我妈，这样吧，吃的我包了。咱妈爱吃啥？”郭橡跳下了床，来到陆子宵的房间，坐在了陆子宵旁边。
“我操，你真他妈大方，这不逼着我包住处吗？”岳三柏也跟了进来，坐在了陆子宵的另一侧。“咱妈来几天啊？一天的话我安排希尔顿酒店。”
“我操，还是你大方，那地方一宿没个七八百出不来，逼我请吃龙宫海鲜？好，吃就吃，谁家过年不得吃顿饺子啊，穷人也得过年！”郭橡拍了拍大腿。
陆妈妈的火车是下午四点五十到站，陆子宵下午四点，就到了。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还特意打了个领带，胳膊上夹着一个皮包。这装扮放村里，肯定是成功人士。放在城市里，一看就是个小业务员。当然这些行头都是跟岳三柏借的。
陆子宵两眼紧盯着出站口。不停地看着手表。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这个身影很好辨认。人群之中最土的就属他妈了。梳着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子，额前的头发有些散乱。一张黑中泛黄的脸上，满满都是岁月的沟壑。上身穿着一件黑白格子的衬衫，黑白已经不那么分明了。下身一条蓝色裤子，又肥又大。脚踩一双黄的发灰的塑料拖鞋。拎着一个大包，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妈，我在这里。”陆子宵挥舞着双手喊道。
陆妈妈寻着声音转了转头，一下子发现了陆子宵。刚下车的不知所措，让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听到儿子的声音，眼神里的茫然瞬间被明亮代替。就像被狂风吹散了的大雾，变得晴空万里。
“子宵啊。”陆妈妈笑着朝陆子宵走了过来。
“妈，火车上累吗？”陆子宵说着接过了妈妈手中的行李包。只觉得一股大力，坠的他直不起腰来。“妈这是什么啊？”陆子宵把包放到了地上，皱着眉头问道。
“家里的地瓜，南瓜，还有土豆什么的，这里东西肯定贵，妈在村里给你淘换了点儿。”陆妈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的面庞。恍惚中那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儿，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撅着冻得通红的屁股，在灶台里填着柴火。
时间过得真快。人这一辈子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已活了大半个人生的。那个躲在自己怀里吃奶，天天需要自己抱着入睡的孩子，长大了。长得比自己还高。当自己的胸膛不能在给儿子挡风遮雨的时候，那儿子的胸膛已经成了自己的港湾了。
“妈，这些都是你拎来的？”陆子宵打破了沉默，再次问道。
“呃...我拿来的，够你吃的一阵子的了。”陆妈妈从恍惚中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多想抱抱自己的孩子，听他咯咯的笑啊，抱不动，她也不会抱了。
“妈，你拿这些干什么？太多了。我们怎么拿的回去？”陆子宵皱了皱眉头，前一天还想着报恩的他，又变成抱怨了。
“我来，我来。这么远都拿来了，还拿不到你那？”陆妈妈假装生气地说道。
说完陆妈妈就提起了那个黑色大行李包，这个包已经有了一定的岁月痕迹，黑色是主色，但斑驳的白点，已经让它显得很老旧了，上边还印着一个旅行社的广告。
妈妈踉跄前行。袋子几乎摩擦着地面。她也提不动，但这里装的是她对儿子的爱，不值钱的爱，厚重的爱。想着儿子，她能把这个包搬到天涯海角。
陆子宵紧跑了两步，接过了袋子，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朝着商场飞奔而去。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妈把这身行头换了。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之下，衣服裤子带着鞋，全身上下总共花了不到六十块钱。
接着把行李包，送回了宿舍。陆子宵终于如释重负地可以享受生活了。他从没享受过生活，条件不允许。如今的他全部家当有两千块钱，有一千是郭橡和岳三柏强塞给他的，一人五百。并且钱出了，人没来。
“妈，想吃什么？”陆子宵甩了甩发痛的肩膀，笑着问道。
“吃面条吧。”陆妈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个城市比村里要热多了，一点儿风都没有。
“大老远的来了，我带你吃面条？”陆子宵听完笑了。
“吃包子也行。”
“妈，我们吃点好的不行吗？吃肉去。”陆子宵说着就拉妈妈的胳膊。
“你忘了啊？妈从来不吃肉。”
“那吃鱼。”
“妈也不爱吃鱼，都是刺。”
“吃海鲜去。”
“不吃，那东西怪吓人的。”
正当陆子宵不知如何是好时，电话响了。是顾童打来的。
“子宵，你妈妈来了吗？”顾童直接问道。
“呃...你怎么知道？”陆子宵有些不解，他也是临时决定，没有跟顾童说。
“郭橡告诉我的。挖苦我说，婆婆来了，儿媳妇都不知道呢。”顾童笑着说道。
“我也是昨晚决定的，太晚了就没跟你说。”
“哪天走？用不用我回去？”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明天就走了。”
“嗯...那好吧，你准备带妈妈去哪？”
“还不知道吃什么呢。老太太这不爱吃，那不爱吃的，就要吃包子面条。”
“呵呵，父母都是骗子。他们不爱吃的东西，一定是你爱吃的。还有就是怕花钱。去吃自助餐吧，什么都有。钱花了，吃不吃都不退了，你就知道她爱吃啥了。”
“哈哈，顾童，你可真坏。”
“一定照顾好啊，不然我都内疚。别在乎钱，我先给你转一千。等过些日子，我们一起请个假，去一趟你老家吧。这么多年了，我还没去过呢。”
“行行，先不聊了。我问问老太太。”陆子宵匆忙挂了顾童的电话。顾童是好心，但是顾童的好心，让他觉得自己很窝囊。同时又很感动。他不敢再聊下去了。嗓子发堵，鼻子发酸，眼睛发涩。他想哭。
陆子宵转过身子，掏出根烟点着了。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照着顾童地吩咐，奔向自助餐厅。
这里有面条，包子，咸菜，粥，也有烤肉，鱼汤，排骨，虾。
就算你吃了包子面条，也要掏排骨，虾的钱，有人会吃面条吗？少之又少。
陆子宵把大虾，鸡腿，烤肉，端到桌上时，妈妈的表情，是那么的尴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