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一直在抽烟,尽管这间卧室里没有香火,却也是烟雾缭绕。
柳树林看得出,常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爸爸,没有了妈妈的悉心照顾,已变得非常的颓废,对生活不知所措。他想接过妈妈的职责,可是这些年一直做“妈宝”的他又能怎么样呢?妈妈是一道钢铁屏障,为他们挡住了生活中所有的细枝末节,所有的烦琐和劳作,只有享受成果的快意,认可和接纳属于他们。如今那道屏障坍塌了,日常生活中的赖以支撑,都成了断壁残垣。等直面生活这个烂摊子时,所有的过程原来是要用心用力,艰辛的去挖掘去美饰的,不会轻而易举地把美好呈现在面前的。否则它将祼露出丑陋的样子与你对峙,直到你能降服它为止。
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提醒眼前的老男人,在这非常时期注意身体,其他的自顾不暇无能为力。他也只是在心里重复了几遍,却没有好意思说出口来,以他做儿子的身份,吐出妈妈一样的关心,多多少少有些婆婆妈妈,一时角色还难以转换。
透过灯光,他远远地看见了妈妈的照片,那微笑的样子,一副满足的中年妇女的面容,却饱含着某些难以言表的忧怨。单凭她那竭力表现用力掩盖的内心的无邪,似乎又带些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天真,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把死亡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貌似幸福生活无忧的人,被一个春天的日子所困扰。
他为妈妈感到莫名的悲哀和惋惜,不愿意让两种不同的痛苦用同样的眼泪表达出来,他有自己的方式。
是的,在一个让她纠结不休的春天的日子里,本想完成人生最终的使命,用大义的情怀,告诉所有的人,她要放弃一切,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归还给应该拥有的人。可神使鬼差,一个只注重家庭,无须与荣誉相伴的人,却做出了惊天地恸鬼神的大事,足以使自己成其为英雄的壮烈之举。
照片的前面放了两杯红色的液体,像是红酒。
看到了酒,柳树林灵机一动,他立即想起了包里的那个小瓶,同是酒红色,难道它们出自同一个地方?
妈妈是不喝酒的,爸爸却在她的遗像前放着这样的酒,莫非这又是一种巧合?
红酒象征着青春、激情、热情和浪漫。
从他懂事起,在爸爸妈妈中间,他没有看到过所谓的激情和浪漫,只有平实无华,悄静如水。这种平实不是采菊东篱下的闲适,更没有“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意境。有人说平淡是一种力量,平淡是一种境界,静听花开的声音,细品生活的意义。他却看到了心的距离,无法丈量的隔阂,爸爸按部就班的履行男人的职责,妈妈则是尽其所能的打理生活,相夫教子,没有仪式上的互动,更没有心灵的交汇。
柳树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忠实崇拜者,自诩为头脑冷静、观察力敏锐、有一定的演绎和推理能力,他善于抛开感性,用理性的思维来看待和解决问题。此时的疑团又重新攀爬到了他思维的树干上,而且比先前更加紧紧的攫住了他的心。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凳子靠向柳树,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你累了,就躺在床上吧,我有话想问你。
心力交瘁的柳树,从极大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他顺从于儿子,和衣躺在了曾经和凤絮儿共同的床上。他拍了拍床边示意柳树林坐在他的身边,声音沙哑地说,树林,陪爸爸坐一会吧。
柳树林并没有直接坐在床边,那么大的小伙子,他在妈妈面前经常撒个娇,偶尔与妈妈亲密一下,却不习惯和大男人的亲昵状态。他把竹椅朝床前拉了拉,近距离地看着瞬间衰老的爸爸,用歉疚的目光看着柳树,平添几分哀悯。
柳树虽然处在痛苦之中,可是男人故有的敏感并没有丧失。尽管他一直躲闪着柳树林审视的目光,用不在意地口吻说,干嘛这样看着我。
柳树林收回犀利的目光,单刀直入地说,爸爸,你爱妈妈吗?
柳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从边远的山区到城里,又从城里到部队,再由部队到地方,凤絮儿陪伴着他一路走来,辗转二十几年,他们和其他夫妻一样相敬如宾,夫唱妇随。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彼此背道而驰而分道扬镳,也没有如胶似漆的相依相恋而生死相许的海誓山盟。如今人去了,“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一种突然改变的生活习惯,全成了落寞和孤独。至于爱与不爱,他没有仔细想过,更没有刻意地去追求过。
为家过日子,一天天柴米油盐,三餐一倒。他从来没问过凤絮儿爱不爱自己,可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凤絮儿。二十多年的日子过来了,到了阴阳两界之时,他真的不明白,儿子为何向他提出这个既普通又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还没容他多想,儿子的眼光又逼视过来了,声音更加坚决而又刻不容缓地说,爸爸,告诉我,你究竟爱不爱妈妈!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嗯!
儿子,说实话吗?
对!儿子想听你说实话。
我不知道。
柳树林此时心情有些激动,他提高了嗓门又重复了刚才的问话,爸爸,我在问你!你究竟爱不爱妈妈!你只回答我爱与不爱,请你不要含糊其辞或者偷换概念好不好。
柳树抬头望着眼前的儿子,迷茫地说,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