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处理完公事后,就拉着信王和傅山一起,便衣出发去往天牢。车在路上,他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便让傅山下车去买几个包子。傅山买完包子后,拉开车帘的一瞬间。朱由校突然伸手,将整个车帘拉开,一股夹着雪花的冷空气瞬间灌满了整辆马车。
他眼前的包子铺里热浪滚滚,大葱合着肉馅的香味伴着蒸汽直冲街面。一个瘦弱不堪浑身肮脏的乞丐,正哆哆嗦嗦地站在包子铺边。强劲的北风似乎随时都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乞丐一双黑黢黢的手上长满了豁着口的冻疮,正在衣服里的烂谷草里来回摩擦,想要寻找一点温度。他嘴里哈着热气,喉咙不停上下翻滚,鼻子使劲闻着热气里的包子味儿。
满脸不耐烦的包子铺店主,指着乞丐骂道:“你个丘八,站在这儿干什么?你身上什么味儿啊?别污了劳资的包子。滚,滚,滚一边去。咦,你还站着,你信不信劳资拿柴火棍子抽你?你个死丘八,怎么没死在外面,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朱由校这时才发现,这个乞丐身上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边军军服。一圈早已破烂不堪的腰带上,只剩下几颗明显被经常擦拭的腰扣,放着微弱的亮光。
朱由校不忍心看见这个曾经的士兵,沦落到如此下场,便让傅山把包子给那乞丐送过去。乞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肮脏的脸上瞬时充满了感激之色。接过包子后,乞丐随即便行了一个标准的单膝下跪军礼,动作虎虎生风。与刚才一副随时要被风吹走的样子,截然不同。
那乞丐将包子一口硬吞进了肚子,然后操着一口四川口音说到:“请问这个官人,晓不晓得陛下咋个找额。我都找了啷个久了,都没人告诉我咋个找陛下。”
这是朱由校几个月来第一次听见家乡的口音,此时,竟然有一股热泪冲上了眼球。在信王和傅山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朱由校也换成了四川话:“陛下肯定在皇宫三,你在这个角角肯定找不到咧,你找陛下有啥事嘛?”
乞丐把另一个包子硬塞进喉咙后,叹口气道:“我兄弟从萨尔浒一战后,就疯了,一直闹到起要找陛下。我就带他来京城找陛下,结果路走错了,走了不少冤枉路,走了几年才到京城,兄弟这几天又生病了,我这儿出来找吃的。这哈好了,兄弟可以吃口包子了。”
朱由校闻言沉默了许久:萨尔浒一战后,各地陆续有逃兵出现,而且当年萨尔浒血战中,有不少人失踪了,也许这也是失踪者之一吧。朱由校沉吟道:“傅山,你去看看这个人的病情如何,如果还有救,就弄到军器局去做点杂役吧。我和信王先去办事。”
傅山领命而去后,信王好奇地问道:“哥,你怎么会说四川话?这简直奇怪了。”
朱由校笑道:“我会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走吧,去天牢,别耽误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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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朱由校进了天牢后,信王笑嘻嘻地对着狱吏说到:“上次在大理寺监狱,考验了一下他们的基础知识,陛下很是满意。今天来到天牢呢,陛下是这个意思。谁考的好,那么以后晋升的机会就偏向那一边。你们不会输给大理寺的人吧,他们可是很鄙视你们额。”….
在刑部一帮老家伙“嗷嗷”的叫声中,朱由校也找到了韩爌。韩爌将地面的杂草整理到了一边,又用袖子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尘道:“陛下,这里简陋了一点,您将就一下。”
朱由校把椅子拖过来大咧咧地坐下道:“这些不重要的事就别说了。韩次辅。您今天在皇极殿中对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额,你且放心说,你们都是分开关押的,所有的小吏都被叫到外面参加考试了。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韩爌闻言便跪坐在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之上,神情庄严而肃穆。朱由校也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韩爌的眼睛把陛下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陛下,今天在这里说的话,出了牢房,老夫可就不认了。您就当老夫只是和你聊了一下闲话,如何?”
朱由校如同与一老友交谈一般,拱手说道:“烦劳大学士赐教。”
韩爌回了一礼后,捋了捋胡子说道:“敢问陛下,您认为成为一个帝王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什么?”
朱由校淡淡一笑道:“自然是雄才大略,如果有文治武功那就更好了。当然还得懂得平衡关系和各方利益。”
韩爌笑道:“陛下,老夫可问的是一个条件,您回答了好几条呢。算了老夫也不兜圈子了,老夫认为成为一个帝王,最主要的条件就是,忍!就是说任何时候无条件的,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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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对于韩爌的这个观点有些不以为然,至少在后世的记忆中,他没见过几个能忍的陛下。陛下有容人之量,他是知道的,但这必须在一定的原则范围内。
见小陛下撇着嘴巴表示对于这种观点的怀疑,韩爌不在意地笑了笑道:“陛下,这‘忍’字,可不光是心上一把刀。而是那怕心痛如割,也必须坚持,这样才能凑齐一个‘忍’字。”
朱由校鼻孔里喷了一团粗气,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就算别人把朕老婆带走了,朕还得送上微笑是吧,还得说一句,你吃好喝好玩好,不满意了再送回来,我再给您送一个?”
韩爌哈哈大笑道:“若有帝王如此,当是百姓之福。”
朱由校‘蹭’地站起来,有些愤怒地说道:“那我还当个屁的陛下啊,连自己婆娘都维护不了,我还算个男人?”
韩爌依然笑眯眯道:“陛下,从您登上皇位那天起。就不用再考虑这些问题了。”
朱由校就像看一个怪物般把韩爌打量了一下道:“这是为何?”
韩爌止住微笑,轻轻顺了顺胡子道:“陛下,您当然可以点起雄兵百万,一举击溃对手。可如果击败不了对手呢?弄得国内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到时候,您的正义之举,就是无道之谋了。然后,就会被各种言论攻击,之后,历史上熟悉的一幕幕就会重演。”
朱由校一愣,这些道理他不是不知道。但后世没有那个单位会提供皇帝这个职业,因此有些道理即使知道了也没处施展。这种专业不对口的事,他也没办法啊。
不过朱由校还是嘴硬地说:“次辅所言,朕不是不知道。这种忍耐,是以实力为后盾的。昔日汉武能忍,那是因为必须忍耐,但后来汉武将这种忍耐,十倍甚至几十倍的还给了匈奴;唐宗能忍,也是必须忍耐,其后彻底击垮了所有敌人,换来了大唐的璀璨夺目;
宋祖也能忍,虽然北宋的军事能力有待商榷,但北宋经济文化的发展的确做到了高山仰止。就算是本朝太祖,也是个能容忍的,不然早被各路枭雄蒙皮敲鼓了。朕有能力了,还会需要这种忍耐?”
韩爌闻言再次哈哈一笑:“陛下,您这也叫忍耐?您这是实力不济必须做出的选择。这不叫忍耐,这是一种妥协。这叫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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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以胜兵而不滥杀,示之以仁,是忍;以霸主之势而不骄横,示弱于外邦,是忍;以王者之姿而不威服,布德于天下,是忍;以强主之态而不辱臣,携手共治,也是忍。”韩爌一脸严肃地说完,随后便目光平和地看着陛下。
朱由校听完,摸了摸下巴道:“次辅的意思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当缩头乌龟是吧。”
韩爌点点头道:“如果陛下非天下之主,自然可以快意恩仇。但您不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陛下您的快意恩仇,就是天下百姓的性命。”
朱由校心里对于这个韩爌有些失望了,又是一个劝我当圣明之君的,后面肯定要说,要和群臣搞好关系,因为明朝是个宗族社会,因为臣子的力量也很强大这些老话,在论坛上都看腻的东西…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也就是说,朕的一切都要以百姓为准是吧,这些朕都知道。为了百姓总可以不用忍了吧,朕为了百姓福祉,而做出什么决定,难道也不行?朕才不信百姓不会支持我。”
韩爌无奈地笑了笑道:“老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百姓很多时候,并不知道陛下会为他们着想。因为陛下的命令出了宫门后,就会发生变化,等到了地方上,原本一项很好的政策也许就成了害民的政策。这早已屡见不鲜。陛下,您说百姓是支持还是反对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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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次辅,朕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事,但朕感觉你说的话,就不是这个意思。你把这话说清楚。”朱由校说完,一对眉头就皱了起来。
韩爌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自古以来,帝王与群臣的相处之道就是相辅相成。一个强势的君主,不见得是百姓的福气,而一个弱势的君主,也不见得就会害了百姓。而这其中起到关键调节作用的,就是臣子。
一个帝国的崩溃,皇帝能起到的实际作用很小,真正的原因在于群臣之间的权力失衡。这种权力失衡,会导致帝国内耗不断。再英明的皇帝,也会在这种内耗前束手无策。因为每一个政策的不利面,会被这种内耗无限放大。”
朱由校又把韩爌打量了一下道:“次辅,您今天说这些,是准备彻底退出朝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