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病了,因此请假三天。言官虽然很不满意皇帝的怠工,但是看在皇帝年纪尚小的份上,倒也没有过多聒噪。当然,小皇帝的毒舌和动不动要他们拿出事实依据的做法,让他们很是受伤,不过他们并不打算承认。
朱由校当然没生病,他去了太医馆存放资料的黄册库。对外宣称是为了给裕妃娘娘寻找古方,他准备亲自炼制丹药。实际是朱由校开始查阅历代陛下的医疗记录。宫里乱七八糟的情况,不得不让他谨慎。那么寻找历代陛下的病历记录,总结一些经验,总好过被人坑死。
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朱由校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太医院对于皇帝某些功能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对皇帝本人身体健康的关注。而且对于这种功能的很多描述,都是通俗易懂,甚至还用上了白话文。这一现象,从明英宗被蒙古抓到关外旅游一圈后,变得愈演愈烈。
但是一旦牵扯到皇帝生病的事,所有的文字描述,立刻进入了上古时代。翻看着手里的医疗记录,朱由校就火冒三丈。这些记录根本就不是给外人看的,或者说就没打算让外人看明白。里面全是晦涩难懂的语言,甚至有一些还用上了小篆。你特么的怎么不用甲骨文呢?
更为可恨的是太医院院使,虽然弯腰弓背的表示以后一定加强太医的书写水平提高,但却很隐晦的告诉陛下,太医院是专业门槛比较高的学科,陛下日理万机就别参合进来了。
朱由校虽然气得直跳脚,却拿这个院使没有任何办法。他只好和傅山一起在黄册库写写画画,信王负责将资料统一归类。而猛如虎则凶神恶煞地守在黄册库外,寸步不离。
精通医理的傅山,正负责翻阅太医院出具的药方。翻着翻着,傅山对朱由校说道:“陛下,这历代先皇有些病,甚是蹊跷啊。您看看这张嘉靖陛下的单子,当时的太医建议免衽席之爱,割曲蘖之好…..”
朱由校狠狠瞪了傅山一眼:“说人话,别说鸟语。”
傅山吐吐舌头抿抿嘴道:“陛下,这是当时的太医,建议嘉靖陛下减少床笫之欢和控制饮酒。您再看看这个,这是万历朝时南京吏部右侍郎赵志皋,所呈上的一个奏疏副本,上面是劝明神宗保重龙体,其上也有‘得非衽席之爱不能割,曲蘖之好不能免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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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想也没想便答道:“这是大臣关爱陛下,这有什么。这边多了去了,很多都是要陛下注意保重身体的。”
傅山说道:“陛下,您再看看嘉靖陛下之后的单子。虎狼之药的使用日益频繁,却少有先皇的醉酒记录。另外,从其他药方可以看出,先皇们少有因为纵酒而致身体大事的。但是大臣们去依旧上言免衽席之爱,割曲蘖之好。这怎么想都有点不对啊。”
朱由校闻言,一把抢过傅山手里的记录,仔细看了看后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历代先皇可能发现了什么,因而刻意控制了自己的饮酒?而大臣们所谓的关心,根本就是走过场?”
傅山拱手道:“确实如此,如果一个人沉湎于酒色,用不了几年就会拖垮身子。这有例子,比如,比如…..”傅山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朱由校的父亲明光宗可是出了名的贪酒好色,就这么直说先皇的缺点,有点太那个了吧…..
朱由校明白傅山的想法,便接过话题道:“父皇在位时以酒色娱己,终酿大祸。这样,你把从英宗开始的记录拿过来,朕来排个序。”
过了一会儿,朱由校看着眼前的记录,顿感背脊发凉,他把信王和傅山叫过来,指着记录到:“你们来看。从英宗和景帝之后的记录。
成化帝,好方术溺于女色;弘治帝,因为身体孱弱,不近女色但喜好方术;正德帝,不好方术专喜女色;嘉靖帝,荒淫无度,后服丹药而薨;隆庆帝,长期服用虎狼之药;万历帝,纵情酒色,后得重病;先皇泰昌帝,醉心酒色,服丹药而薨;天启帝,醉心女色!!??”
朱由校念完以后,脸色阴沉地说道:“你们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信王朱由检和傅山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两个都是小屁孩子,很多事都不懂。他们脑子里最大的问号就是,明明知道陛下这么做对身体不好,太医院为何还配合陛下开具虎狼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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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朱由校的内心,却是冷若寒冰:成化帝开立皇庄、设立西厂和直接任命官员,表面上看是与民争利,实际是触碰了自英宗以来,获得朝政最大利益的群臣。见成化帝想要巩固皇权分化大臣的权力,于是群臣便想着法的送药送女人;
弘治帝,看透了群臣的伎俩,因而选择与皇后一人相依为命。弘治帝本人只学到了三皇五帝的德治,却没学到三皇五帝彪悍的军事与政治手腕。群臣这次为自己挑选了一个满意的代言人,于是弘治帝的评价为明朝最高,说他是帝王楷模;
正德帝平定蒙古小王子的应州之战,让群臣如丧考妣,因为一个能征惯战的陛下,会是所有大臣的噩梦。于是莫名其妙的,正德落水后身子就垮了。太医说,这是因为女色。后世当然再也看不到应州之战的详细记载,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皇帝就不应该懂军事;
嘉靖心机深厚权谋高深,在位期间,群臣基本被他玩弄于手掌之中。嘉靖后期的改革,遭遇了群臣的集体沉默抗议,史书上却说是无人可用,于是整个王朝陷入了停摆。很难想象一个有抱负的陛下,得被群臣逼成什么样子,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转而求道问仙;
1567年,隆庆帝宣布解除海禁,调整海外贸易政策,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史称“隆庆开关”。耐人寻味的是,大臣们却集体手滑,将大明税务机关从海运获利的名单里划掉。而通过海运获得巨额财富的江浙财团,开始图谋朝堂大权,史称党争元年;
万历因为太子之争,而与群臣激烈抗争,最后干脆深居宫中;其矿税之举,被后世攻讦成穷奢极欲的典范;这个被说成史上最爱钱的陛下,用自己的内努银子打赢了三大征,立下不世功勋;这样的陛下自然不被群臣欢迎,于是,万历成了帝王的反面教材…..
至于明光宗朱常洛,更是被后世誉为坏陛下的范例,当然他的儿子天启,就更不能有什么好名声,不然怎么凸显出群臣的伟光正形象?
想到这里的朱由校,浑然不觉自己的两手,已经将一本医疗资料狠狠攥成了一团。看得信王和傅山暗暗伸了伸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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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过,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可怜,吃的用的住的,甚至包括女人,都是群臣用来要挟自己的工具。如果听话,群臣会给你一个好听的名头,如果不听话,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思虑良久后,朱由校下定了决心,活要活个样子,死要死个明白。
“傅山,你尽量收集先皇们服用的丹药类型,分门别类做好登记。然后按照禁药类处置,但凡敬献此类药物者,立刻禀报;另,宫中所用药物,需经你和万医生之手,拿捏不准的,就去宫外询问,直到得出这个药确切的功效与危害,才能使用。”
“由检,你从即日起,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你过来,再看看这张图。明日起,你要在内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各设一个清水净化装置,还要设立一个食品检测室。”
傅山与信王看着脸色坚毅的天启,他们也感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氛。皇宫要大变天了?
朱由校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到:“你们不必惊讶,朕只是想保护好自己还有你们,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对了,你们觉得猛如虎是否可以信赖?”
朱由检扣了扣脑袋道:“哥,这猛如虎就是一个呆子。我逗他说,让他跟着我干,他就只摇头不说话。”
傅山道:“信王,这猛如虎可不是呆子。他是觉得不好正面回答您,所以才摇头拒绝。前天我师父告诉我,猛如虎说,这辈子就跟定陛下了。因为只有陛下把他当个人看,还给他治病。他说自己的这条命就是陛下给的,以后就跟着陛下。我觉得这猛如虎这话可信。”
朱由校笑道:“可不可信,让他进来便知。傅山,你去把猛如虎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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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如虎进得屋内后,见陛下一脸诡异地看着他。猛如虎扣扣后脑壳,觉得自己除了长的丑点,好像也没啥了啊。
朱由校道:“猛如虎,有人告诉朕,你是进宫来监视朕的,是也不是?”
猛如虎愣了一下,急忙道:“这是谁冤枉俺咧?咋能一张嘴就胡说呢?”
“你也别管谁说的,朕最讨厌的就是谁来监视我。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里有颗鹤顶红,你吃了吧。”朱由校说完,就把一颗红丸丢在了桌上。猛如虎眨巴眨巴眼睛,他显然对这话极度震惊。但他还是上前一步,毫不犹豫的将红丸一口吞进嘴里。
“陛下,俺的命是您给的,您想要啥时候收回去都行。十八年后,请陛下记得,陕西榆林有一个猛如虎,随时等待为陛下效命。陛下,俺先走一步了,您要保重龙体。”猛如虎说罢,“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痕。
“哎,你哭啥啊?”
“陛下与信王和傅公子昨夜畅谈一晚上,听得俺心里热热乎乎的,俺虽然是个粗人,可也想建功立业。只是,如今俺不能为陛下冲锋陷阵了。现在肚腹绞痛,想要先走一步了。”
“你走个屁啊,还不去上茅厕。”朱由校笑骂道。
见猛如虎一阵旋风般冲出了黄册库,朱由检笑道:“哥,你给他吃的是万医生开的药吧。”
朱由校点点头道:“是啊,要清除猛如虎体内的蛔虫,他还得吃一段时间的药。”
傅山道:“陛下,你确定猛如虎其人可用?”
朱由校下定决心相信猛如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张凤仪。张凤仪为了一个家奴不白白丢了性命,而选择与强势的哥哥作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值得信任,他也相信张凤仪看人的眼光,而且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女孩不会害他。朱由校嘴角微微一笑道:
“我宁愿相信一个为了理想流泪的人,也绝对不相信一个动不动就满嘴道德文章的人。事情是用来做的,不是用嘴来说的。我们走吧,在这里也呆了三天了,也该回去了,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明天上朝议事。”